二
小鬼郑承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起路来像风筝在天上飞,郑兰兰和汪兴跟都跟不上。俩个大人脚打着沙,沙打着腿,向大街疾走,汪兴边走边讲,郑兰兰听得心乱如麻,只觉双腿踩在沙滩上,就好像陷在沼泽地里,每迈一步都觉很吃力。郑承斓跑一阵,回头等一阵,又跑一阵,见阿妈走得慢,又回头扯着她疾奔。就这样,三个人像逃难般,总算到了大街。
到了刘氏宅门外,汪兴立住脚,对郑兰兰说:“大姐,何大哥就拜托您了。”
郑兰兰一脸惶然,点头说道:“你走吧,我这就去找三姨太。”
郑兰兰说着,呼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整理衣裳,半是镇定半是忐忑地伸手打门。打门声一响,汪兴急忙抽身离去,路过梁氏宅院的时候,他不禁又立住了脚。他想了片刻,鼓了一口气,敲响了梁安的宅门。敲了半天,那边郑兰兰已经进刘氏宅门了,梁宅院里还没人应。过了好久,终于听到吱的一声响了,是梁倩。
她看见汪兴一身伤势,惊讶地问道:“汪经理,你怎么回事?”
汪兴也不敢进门,站在大门处快速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梁倩听得一脸沉默,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汪兴见状,心里不是滋味,只好说道:“梁小姐,事情大约就是这样子,我路过顺便告诉您一声,我先走了。”
汪兴转身即要离去,梁倩突然叫住他:“你等等。”
汪兴回头,呆呆地望着梁倩。梁倩掩门而出,低沉地说一声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汪兴和梁倩到西门武署衙门外的时候,看见琼州远洋数名员工正被拦在门外,焦急地张望,好像在等着什么。他们一看见汪兴,一齐冲上来,叫道:“汪经理,汪经理你终于来了。”
郑兰兰也已经来了。汪兴拨开公司员工,走到郑兰兰面前,弱弱地问道:“郑兰兰!”
郑承斓似乎也知道何牧人被关在衙内,眼睛像坠落星辰般暗淡无光,无助地望着汪兴。汪兴摸着小鬼的头,也无助地望着郑兰兰,郑兰兰神情恍惚,也是嚅嚅地说道:“三姨太进去了,闲人却一个都进不得。”
郑兰兰说着,也望了梁倩一眼。梁倩听她说闲人不得进,心里顿然也苍茫无助,扭头望着天上,暗自神伤。她以为她再也不想见他了,那个外冷内热,有一搭没一搭的家伙,不值得全心投入,去做一些无所谓的抗争。可是现在怎么变了呢,他进了衙门,她还是来了。萧瑟冷意的冬风,卷着满地落叶纸屑,在武署大门外旋转着,然后四面八风的旋转上天,让人搞不清风是从哪里刮来的。众人脸上都布满愁云,挨声叹气。汪兴一屁股坐在地上,摊开两腿,对着署门,一幅沉重冷寂。他正发呆着,突然听到一阵喧闹,抬头一看,招工馆几个参与闹事的烂仔,簇拥着柏森过来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汪兴一跃而起,簒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像时刻都要扑上去拼命了似。傲慢的柏森,看见汪兴稍顿了一下脚,眼露不屑,昂着头走到署门,对守门的清兵说:“回去禀报张把总,柏森先生要见他。”
那长一幅尖嘴猴腮模样,见了国人像疯狗,见了洋人就顿矮三截的守门兵勇,哈腰点头,很客气地说道:“请稍等,我这就回去禀报。”
武署院门很深,人趴在墙外都听不到里面说话声。那尖嘴猴腮一进去,脚步声像落进了黑洞,没了声响。过了好久,只见那厮折身回到大门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道:“张把总有请,先生里面请。”
柏森故意转身,对着汪兴等众人一行人,环扫一翻,对招工馆的几个打手挥挥手,示意跟他一起进门。这时,尖嘴猴腮却拦住那招工馆的人,说道:“张把总说了,只见柏森一人。”
柏森一愣,正准备说什么,汪兴突然狂吼道:“我抗议,洋人都可以进去,为什么不让我们的人进去。这到底是大清的衙门,还是洋人的衙门。”
那尖嘴猴腮闻声跳出门外,指着汪兴叫道:“你吼什么吼,闹事了还有理呀。”
汪兴又吼道:“谁闹事了,洋人指使招工馆打人,他们还有理了?”
尖嘴猴腮自知无理,却狐假虎威,趾高气扬地又吼了一声道:“你滚,再吵军棍伺候。”
尖嘴猴腮狠狠横了汪兴一眼,汪兴顿然哑了嘴,不敢哼声了。那兵勇见状,转头嘻嘻对柏森说道:“先生里面请。”
柏森又回头望了望满腹怒气的汪兴,脸上像抹了几层蜜,洋溢着得意的光泽,闪闪发光。他望了半会儿,转身惬意地要进门,可他才跨一步,突的从里面窜出一个女人,撞了他的腿。
柏森立住脚,莫名的望着那撞他的中国女人。那中国女人,正是三姨太张春堞,她也睁着桃花眼,不服输地横了柏森。柏森莫名的望着报门的兵勇,示意他解释。
尖嘴猴腮却一鞠三躬,满脸春风地说道:“三姨太,您慢走?”
张春堞拨开柏森,走出大门,招工馆几个烂仔见她气势汹汹架式,连忙闪出一边,气都不敢哼。张春堞谁也不看,直接走到郑兰兰面前,说道:“我们走。”
郑兰兰不安地望着张春堞,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还是闷回肚子里去了,只问了一句:“三姨太?”
张春堞扭头望了望汪兴,梁倩,又扫了招工馆那几个烂仔,目光重回郑兰兰身上,语气坚定而又火爆:“别在这里犯贱,我们走,回去再说。”
张春堞兀自走了,郑兰兰回头望着汪兴,汪兴挥挥手,示意她回去。郑兰兰想了想,牵着小儿的手,跟在张春堞屁股后面,走了。
本城最富丽堂皇的建筑,威风凛凛的建筑,不是本城首富刘氏宅院,而是西门街的武署衙门。我们知道,我中国这个帝皇哲学统治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神奇国度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天下脚下,所有建筑都必须矮低于皇宫,无论你多么富有奢侈,也不能富于帝皇之家。当然,自古以来,胆大妄为的,也有不睬这一套的,结果却是住得高,摔得惨,没有几个不被整得家破人亡的。一国如此,一省如此,一城亦如此。刘财来再怎么富,他也不跟官府争光斗气,就算现任把总姓张,是张春堞的胞兄。但是官场风水轮流转,谁也保不准哪天,换了一个非张姓的把总,米铺大老板刘财来可能说不定,死的时候连米汤都喝不上了。
不说别的,武署衙门外,两只巨大的一左一右的石狮,就决定了它的建筑风格绝对非凡。乳白的石狮,象征着官府威望不可欺犯,走进石狮背后的涂满朱红色的大门,里面深不可深。三进气势宏伟的院落,东西两厢两排长长的瓦房,望得你两眼生痛,惊心动魂。尖嘴腮猴领着带柏森走进大门,一路穿到第二进厅堂,才看见张把总胸有城府、威严沉重地坐于审案几前。在厅堂的正中间,五花大绑地跪着两个人,一个是何牧人,另外一个是王阿六。
王阿六以为自己是个死猪不怕水烫的家伙,可见了官府还是不由的两脚发颤。张把总审了半天,他无法发扬了死猪不怕水烫的本领,很错就招拱认罪了。其实,张把总作为一城主管治安之官首,对这种烂人极为厌恶,换成是谁,案子先搁着,一个打字喊下去,几个军棍下去先让他哭爹喊娘个够。但是今天,张把官没有军棍伺候王阿六。他心里清楚得很,这是一个天主教民,不可轻易惹得。本朝中兴之臣曾国蕃,英明一世,晚年之际却被搞得差点身败名裂,何故?就是因为天津教案处理不当,搞得里外不是人,沾了一身屎尿之臭。老曾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全国上下,凡是跟列强教民整上几个回合的,不被杀头,也要撤官。张把总沉浮官场多年,江湖老油条了,他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个狗日的王阿六,免得让他使自己在阴沟里翻了船。
张把总不想翻船,但也不想被人传出去,说他是个软骨头。身为武将,担责本城大义,保百姓,全其名,这是两全之策,不得不虑。所以,当他看见法国佬柏森走进厅堂时,只是欠抬身,客气的拱拱手,说道:“柏森先生,久违了。”
王阿六听到柏森两字,如遇救星,扭头后看,满脸委屈。柏森皱眉望了望王阿六,又望了望何牧人,傲慢地对张把总说道:“把总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把总书办走出两步,请柏森落座,然后将王阿六抬杠闹事,一一道来。柏森听得很不是耐烦,还没等书办把话说完,他像赶苍蝇似挥挥手,望着张把总问道:“把总先生,你准备怎么处理他们?”
张把总面带笑意,十分老道的反问道:“柏森先生,您又是怎么看这个事的?”
柏森何其精明,狡猾地又反问道:“把总先生,到底是您审案还是我审案。”
张把总轻抚下巴几根胡须,点头说道:“说的也对。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按本官的意思是,王阿六,于某年某月某日聚众于南街市场扰事生非,阻挠本城利民工程施工,殴人致伤,捣乱纲常,败坏民风,判其入狱,劳改一年;何牧人,于某年某月某日于南街市场非法持枪自卫,本官念其操持实业,一心为民,可谓用心良苦,没收其枪械,罚钱赎罪……”
柏森简直听不下去了,霍的站起来,叫道:“荒谬,天大的荒谬!贵国竟然对我堂堂天主教徒,如此无礼。”
张把总望着柏森,宠辱不惊,沉沉地说道:“柏森先生,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您作为中国通,应该听说过这句话吧。”
“简直是胡扯!”柏森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叫道:“把总先生,你如此判案,难道就不怕引起外交纠纷,丢了你的乌纱帽吗?”
果然是老辣狠毒。张把总突然昂头哈哈大笑,问道:“柏森先生,按您的意思,怎么处理才妥当?”
柏森望着张把总,见其不为所动,方才知道遇上江湖高手了。他吞了吞口水,沉吟地说道:“立即把王阿六放了,什么都好说。”
张把总又哈哈大笑,说道:“柏森先生,您这不是为难本官嘛。我要放了王阿六,那受害人不天天到我府上鸣冤,怎么了得?”
张把总收了笑声,望着柏森,说道:“其实嘛,这个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本着化大为小的精神,本官替您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两家调解赔钱走人,只是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和解。”
张把总说着,意味深长的望着何牧人,柏森和王阿六也一齐望着何牧人,不知如何应对。
何牧人骄傲地昂起高贵的头,望着张把总,说道:“我愿意调解,但对方必须满足我一个条件。”
张把总眼睛一亮,王阿六也眼睛一亮,唰地望着何牧人,等着他说下去。
何牧人缓缓说道:“王阿六把我公司员工汪兴打成重伤,数日卧床不起。钱我不让他赔了,只要他肯给汪兴嗑九个响头认错,这事就算了。”
王阿六听得一愣,不禁昂头望着柏森。适才暴怒如牛的柏森,神情暂缓,又忧复他傲慢自如的神态,只见他冷冷地对何牧人说道:“何老板,不要欺人太甚!”
王阿六已经沉不住气了,朝着张把总嗑头如捣蒜地说道:“把总,我愿意嗑头,我愿意嗑头。”
张把总斜过脸去,看也懒得看王阿六,叫道:“我的头你就免了,留着给人家嗑吧。”说着,他扯高嗓音,叫道——传汪兴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