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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八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五)君须记
    出关行路,雪盖千山,空旷旷寂寥无比,唯有一道马蹄之声,隐隐响起。

    年轻的道人背对着凛冽的寒风,在前去虞渊,前去甘山,前去极北,前去西界.....在这一条漫漫古道上,能见到的人,或者说能见到的生灵,那是极其稀少的。

    人非人,念非念,千里山河指掌间。

    “日月出行在天,始在汤谷,起在甘山,落在西界,寂在虞渊。”

    极北,西界,这只是两个方位名称,并不是什么特定的地点,对于云原来说,对于李辟尘来说,能找到虞渊的地方,或者说,能找到甘山的地方,就是极北与西界。

    大日明明起于东方,但却要向着西方而寻觅,乃至于迈入极北的冰原之中,雪山连绵无穷尽,人间白茫茫万里河山,寻到了不动的虞渊,才能有机会看见甘山。

    而在这之前,李辟尘是一定要去往渡狱寒山的,而很巧的,那个地方,也是在行去虞渊的路上。

    只能说是大致的方位相同,渡魂道不敢与烂柯地碰面,故此把宗门荒世设得极其遥远,并且藏匿于云原之外,如大树之上所垂落的果实。

    三百年前,苦界老祖飞升时,告诉自己,如果碰到地仙门槛,便向着人间看一看,或许有意外的惊喜。

    而如今,李辟尘已经有点思量了。

    有趣,很有趣。

    虞渊是寂灭之地,连太阳都不能照亮,要在黑暗之中重生,才能从甘山上亮起,即使是金乌也不会踏入虞渊,但虞渊在寂灭之中,又孕育着新生的希望?李辟尘是如此想的,不然不可能太阳落在虞渊而起于甘山,出在汤谷。

    这必然是与归墟不一样的。

    阴阳应该是轮转的大道,阴中有至阳,阳中有至阴,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天地万物。

    如此念头一转,李辟尘便是明白了些东西。

    道是谁?道是道。

    一是谁?无名之君?

    二是谁?太一浑沦?

    三是谁?三大天尊?

    生天地万物,故引大罗封天?

    似乎在冥冥中抓住了什么。

    李辟尘在思考,在为自己推衍,在为自己解惑,同时回忆着,诸位大圣的说法。

    曾经,是哪一位大圣对自己言?

    是哪一位大圣所说,到了天上,仙魔之别已经不重要了?

    是他化自在大圣。

    因为一切都是关乎于阴和阳?

    所以有的大圣归为阴圣,有的则是阳圣?

    那么五神道魔大圣与夕云大圣又该怎么解释?

    小小的神仙,身在天下行在人间,却思考着天上的事情。

    但这些事情,必然是要思量一番的,只是明悟的时机还没有到罢了。

    关乎于道的一切....

    李辟尘的身躯轻轻晃着,而在这时候,似乎前方不远处,耳中朦胧,似是响起声音。

    那是读书的声音?那是孩童的声音?

    龙马打了个响鼻,李辟尘侧过头来,看向前方。

    远方雾气中可以见到一座小城,在这种千山万水之中还有城池,可谓是有些出乎意料。

    越是靠近城池,那读书声便越是响亮,无数少年的声音贯入耳中,直入心田,朗朗家国,堂堂士子,说不尽的千古事,道不明的万古谣。

    这座城,就是之前老翁与孩子出来的地方?

    李辟尘见到了城池,然而,当真正窥见真容的时候,映入眼中的,那原本宏伟的城墙已经落满青苔,有石壁歪歪斜斜,门口前坐着几个老人,依着青石墙,裹着皮裘衣,在互相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

    纵然李辟尘骑马而来,那几个老人也不曾过多的关注,只是道了一声有远游的客人,笑着打了招呼之后,便又开始互相交谈,不再注意李辟尘了。

    寒风吹来,带着薄薄的雾气,那读书的声音越来越响。

    抬起头来,前方有一道大路上山,龙马抬起蹄子,于是走了有三四里山路,但看见一面古老的牌坊出现在身前。

    “归云书院”。

    这是牌坊上所写的东西,李辟尘注视着那四个字,此时下了龙马,迈步走了进去。

    而在此刻,大雾悄然漫来,将归云书院四个字从牌坊上抹去了。

    ..........

    “卷尽风和雨,晴日照清秋。”

    “南山高处回首,潇洒一扁州。且向飞霞沦茗,还归云间书院,何幸有从游。”

    “少年事,湖海气,百尺楼。萧萧华发、归兴只念故山幽。”

    “今日聊修故事,口岁大江东去,应念我穷愁。”

    睁开双眼,李辟尘听见耳边的读书声。

    一位年纪约莫不惑之年的先生站在前方,而自己身着白衣士子裳,跪坐于竹,四面身周,俱都是与自己一样装束的少年人。

    手中捧着竹简,上面书写着古时圣贤的话语。

    但有不同的地方,那则是.....每一位士子的身前,都放着一柄剑。

    包括那位先生所在地方,同样有一柄剑。

    “《真应册》之中,对于君子处世与君子之道,圣贤是怎么说的?”

    先生的问题向着士子们抛出来,同时,那双眼睛看向李辟尘。

    “涉,你来回答。”

    他在询问,李辟尘看着他,随后捧起了竹简。

    那上面的一切都映入眼帘。

    “回先生,圣人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李辟尘....或者说,应该是“涉”,如此的回应那位先生。

    “很好。”

    先生捧起了竹册,而对所有士子道:“念诵真应篇,你们都要记住,君子处世,君子之道,遵循圣贤之道理,一为道,二为忠,三为信,四为义,五为孝,此为重中之重。”

    “先生,敢问如何说忠?”

    有士子出声,恭敬询问,先生开口:“忠,是忠于何事?忠诚于君王,还是忠诚于国家?亦或是忠诚于自己?”

    “忠,首先立于道之下,何为道?自己坚持之路,便是道,而这道,是小道,非天下之大道。大道是什么?太阳东升西落,四季春去秋来,人们安居乐业,天下没有战火,这就是大道。”

    “所谓乐土即道,不论是求道者,还是修行人,不论是传说中的神与仙,还是那些被斥责与痛恨的妖与魔,他们都是大道的追逐着,包括我们,包括凡人,包括芸芸众生。”

    “能让自己为乐,天下同乐,这就是大道。”

    “忠依附于道,你忠于乐土的天下,使得人民安康,这就是忠诚,不是忠诚于国君,君王不过甲子便是两代,你忠诚的是这个天下,为百姓而请命,时刻牢记你们的言行,不要被腐朽的尘土所蒙蔽。”

    士子若有所思,此时又有人问:“先生,为何五言之中,孝位列最后?”

    “先生常常教导我们,父母若在,不可远游,亲族若存,不可弃恶,我时以为,孝乃是天下第一大事,先生亦常说忠孝难两全,若是我来言,必然是选择孝而非忠。”

    第二位士子发问,先生开口:

    “人生天地,首先尊道,无道便无天下,无天下便无人生,故此道在一。”

    “人生天地之后,如我所言,必要忠,忠诚与乾坤,忠诚于天下,因你因道而生,而为何忠在信义前?你与人言谈,若是知他不忠,必然是两面三刀之辈,不论他是不忠诚君王还是不忠诚天下,手下他明白了‘叛’,那么他就没了‘信’。”

    “道在先,忠在后,信在三,而义,是人生来存续的血性,亦是德行所演变的东西。”

    “知‘道’而懂‘德’。义谓天下合宜之理,道谓天下通行之路!”

    “知道了义,那么便明白了廉耻,这样对于天下的道德便已经完善,而我所说的,不论是道,还是忠,亦或是信与义,它们都是以天下为源头。”

    “唯独孝,是人自己的德行,是小,是守,而非天下。”

    “道为路,忠与道,广于信,明于义,守于孝。”

    先生的话落下,诸多士子俱都低头,同时称明白了,而那位提问的士子则是思量一番,继续道:“可我仍旧不明白,先生说孝是小,道是大,此我能理解,然无大家便无小家,可也这样说,无小家岂有大家?”

    “忠义何以在孝先?先生又何以教我?”

    先生看着这士子:“你说的不错,无小家岂有大家,天下是无数小家汇聚成的大家,而当大家有难,人人皆回护小家,那么,这天下还有大家吗?”

    “敕,我问你,聚散流沙,千里沃土与千里黄沙的区别在哪里?”

    士子答:“黄沙不可耕种,沃土可养四方。”

    先生开口:“还有呢?”

    士子一时陷入思索,直道:“还有?”

    他不明就里,而这个时候,“涉”开口了。

    “聚散流沙,千里黄沙粒粒皆尘,然而汇聚起来,却如流水般松散,难以哺育生灵;而沃土分开,仔细碾碎,也不过一片尘埃,但却可以养育天地众生,这正是差别之所在啊。”

    “无数小家就如同黄沙,若无忠义化水,黄沙如何成土?到头来大风吹去,无数小家如那漫天尘土散去,而沃土则不然,大风吹过依旧如故,这正是道理所在啊,忠义为何能凌驾于孝之上,便是如此!”

    “黄沙如小家,忠义如大河,只有大河存续,才能把黄沙化作沃土,如此才能养育天下!黄沙,黄河,沃土,乐土,此为天下。”

    如醍醐灌顶,那士子恍然大悟,顿时面色羞惭,而涉抬起头来,看向前面的先生。

    先生十分满意,露出欣慰的笑容,此时对涉点头,随后看向所有的士子。

    “君须记——!”

    “无国.....便无家!”

    “你们若是为官,便要切记不得锦衣玉食,忘记了人间的疾苦!”

    “你们若是为将,便要切记不得纵酒疏狂,怠慢了天下的百姓!”

    先生站直了身子,而书院之外,传来了喊杀的声音。

    涉向着窗外望去,那有火光映入眼帘。

    而先生的话没有停下,突然仰首,高声道:

    “所有活着,都是存在自己的意义,没有谁是无用之人!”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涉看着这一幕,同时听见了四面八方,那些士子同样的呼喊声。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无数的士子放下竹简,从袖袍上撕下白绫,向着自己的额头绑去,他们的目光坚定,不再言谈圣人的话语,反而慷慨高歌起来。

    声音浩荡,带着自亘古以来汇聚的正气,外面的杀气停止了,他们驻留在书院的大门前,没有再向着少堂中走来。

    但很快,汹涌的潮水便冲了进来,有人在呵斥,有人在怒骂,同时带着剑影刀光,以最凶恶的姿态踏了进来。

    那领军的人在呼喊着,似乎在对着先生说着什么劝降的话,而先生根本不看他,双目注视着身前的莘莘学子,他同样给自己帮上了白绫,而后看着诸子,言道:

    “在这人生的最后,我想请诸君与我同言!”

    话语落下,除去涉外,所有的士子同时重新捧回竹简,面向先生,开口,慷慨而言!

    【“请先生教我——!(齐)”】

    声音朗朗,如大河滔滔。

    先生站直了身子,此时外面的恶灵在咆哮,他的声音化作了地狱中的厉吼,他的手中扬起了火把,那炽烈的光芒升起,将古老的读书堂给淹没。

    而先生根本不看,他捧着手中的竹简,对诸子开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将如那滚滚的黄水,一路向西方的大海而去,永远不再回来!”

    他的话语落下,而此时,抽出了那柄一直不曾动过的剑!

    诸士子捧着竹简,仰起头来,引亢高歌!

    天外下起茫茫大雪,而那烈火熊熊,焚尽庙堂四野!

    【“君不见——!(齐)”】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齐)”】

    【“君不见——!(齐)”】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齐)”】

    诸子开言,此时放下竹简,尽数取起宝剑。

    剑光凛凛,涉看着他们,此时抬起头来,望着那位先生。

    先生同样望着涉,仅仅只是在看着涉,而不是在看着其他的人。

    涉站起了身子,而无数的士子都没有动,他们正襟危坐,那剑被持起,放置于双膝之上。

    烈火燃烧进来,把院堂焚烧殆尽,书院开始坍塌,巨大的梁木坠下,将数位士子砸死,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仍旧笔直的挺着身子,双目圆睁,不曾动过半点!

    三百尊白衣大士,说尽四百年春秋——!

    涉看着先生,道:“让我入梦,让我受此一课?这就是你想要让我见到的东西?”

    “我应你的呼唤而来,如今见证着你的离去,你还有遗憾吗?”

    “我存世四百诸年,也看尽风霜雨雪,然而你在注视着我......你......认得我?”

    涉看着先生,而先生看着涉,那双眼中带着四百年前的光芒,他那不曾垂下的头,在这一刻,终于低下去了。

    俯下身子,行大礼而拜。

    “圣人当面,斗胆,斗胆!万死,万死——!”

    “我不曾有负圣人,我不曾有负天下人!我亦不曾.....有负道德忠义!”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

    他行大礼,捧剑而拜,那身躯开始朦胧起来,最后化作烟云散去。

    涉的双目中出现阴阳的光芒,身后有哐啷的声音出现。

    ..........

    睁开双眸,阴阳的光芒褪去。

    李辟尘站在书院中,这里早已破败不堪,断壁残垣,说尽曾经辉煌,又是在道那过去的苍凉。

    书堂的门户早已腐朽不堪,只是轻轻推开,顿时摇晃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化作尘土崩溃。

    李辟尘见到了眼前的一幕。

    屋梁折断,宝剑也染上红锈。

    那三百尊白骨,道尽春秋,纵然四百年过去,也不曾躺下。

    在前方,一尊白骨站着,手中持着宝剑,直到李辟尘进来,此时,似乎有一道清风吹过。

    于是那白骨......轰然倒下。

    只是一只手掌把他接住,好好的放置,坐在地上。

    锈蚀斑驳的宝剑放置于膝上。

    仙人笑起,转身关上门,飘然离去。

    先生面对三百白衣,这书堂内,一如四百年前模样。

    光影化来,白雪纷飞,那大雾吹过,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光景。

    有读书的声音朗朗而传。

    那不知是士子,还是白骨,亦或是仙人?

    ......

    “卷尽风和雨,晴日照清秋。”

    “南山高处回首,潇洒一扁州。且向飞霞沦茗,还归云间书院,何幸有从游。”

    “少年事,湖海气,百尺楼。萧萧华发、归兴只念故山幽。”

    “今日聊修故事,口岁大江东去,应念我穷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