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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是该决断了
    深夜航班,云层之上的夜晚,星空特别明亮。有的在向我眨眼,你们是要告诉我什么吗?
    上飞机之前的车上,当李茅为他即将出生的小宝宝焦虑的时候,小苏和小苟明显兴奋的参与感,让我落寞。并不是我太想要一个小孩,而是,我觉得,我与他们相比,不会有一样的生活。
    在这个社会中,我与大多数人不一样,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的。即使在与小苏、李茅这样亲近的人一起,他们也有共同的生活方向,家庭、孩子,明确的未来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有共同的方向。而班长,我最依赖的人,也将过着与我不一样的生活,围绕一个家,活成应该有的样子。
    上飞机后,李茅与小苏就坐在我身边,我靠窗,他们都睡着了,可以想象,他们在经历兴奋和疲劳之后,回到家,那温暖的气氛,会将他们的活力重新点燃。而我,独自一人看星星,心情没有锚地,漂浮在云层之上。
    我是一个漂泊的人,此刻,我无比孤独,在最好的朋友身边。
    微光之下,满机舱的人,几乎都进入了昏昏欲睡的境地。身边的小苏,呼吸稍重,嘴角露出了微笑,甚至还有掉哈喇子的痕迹,睡得奔放。李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也寂静无声。也许,在小苏的梦里,已经回家,听着老婆的唠叨,迎接孩子扑面而来的拥抱。
    而我,回家,面对冷静而高贵的妍子,谁为我掸去衣服上的尘土?谁在埋怨我外出时没带礼物?
    没有挂念我了啊,母亲!
    我是一个没人挂念的人吗?想当年在温州,母亲坐在我的车上,在后座,撩开我后背的衣服,找那块胎记。而今天,没有谁在关心,我身上的任何伤痕。当年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再也听不到了啊,没谁为我哭泣,那么,我是谁?
    那颗对我眨眼的,最亮的那颗遥远的星星,是父亲吗?是你在为我流泪,还是在笑话我。或者,还有对我没说完的话?
    如果你还在的话,我要专门从镇上到老家,修一条公路,然后开一个最豪华的车队,来接你,让你扬眉吐气,让你开最好的洋荦。那些曾经看不起你的人,那些曾经欺负过你的人,都在你面前露出谄媚的笑容,这样,恐怕可以治愈你多年的心上的病根吧?
    但是,你不在了,我做再多的事,有什么意义呢?
    小苟追寻神秘的意义,他在找人生的出口。那是闲得无聊呢。他有老婆孩子,还有父亲母亲。他所有努力的成果,都可以换成最亲近的亲人的骄傲,他的痛苦和疾病,都可以换成亲人的关心和唠叨。
    小苏大话连篇,左右逢源,那是为了让父母过好呢,是为了让老婆骄傲呢,为了让孩子崇拜呢。
    李茅,不仅完成了自己的追求,也圆满了父亲的心愿,还让然然幸福,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为了那份关心和笑容和骄傲,为了自己的女神。
    我是为了什么呢?
    这次来,是为了李茅,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救赎,想同妍子共同开展一个慈善事业,我是来取经的。但是,妍子真的会投入吗?她会为我的事业激动吗?她会为我骄傲吗?
    她甚至不愿意跟我共同领养一个孩子,让共同的抚育,成为我们的生活。她只是沉浸在她学佛的道路上,虽然有很多理由,但我看不到她的真心。
    她不是对我没有过真心的,那是在有家庭传承希望的时候,那时,我母亲还在,我们还有过孩子的盼望。但今天,当她没有这些希望时,我不能给她什么,她也不能给我什么。那么,她还是不是,那个曾经与我共情的人?
    小池,在打破与我的爱情幻想之后,只剩下激情的外溢,没有未来的狂欢,这注定是不长久不稳定的。
    而乔姐,此时,只能成为我的负担。
    那么,我在追求什么呢?
    二娃,你是不是还记得起我?那个陪你割草,听你吟诵打油诗的,那个挂念你的人?
    所有人都是有目标的。小苟讲了好多鬼故事,那是他在带回黑石头后,确信老婆的亲情被神秘事物伤害,他该是有多么爱他的老婆啊。能够全心全意爱一个人,他是充实的,尽管这充实中,附着了一些鬼神的形象。
    小苏,让父母和家人的生活一天天变好,他是充实的。李茅,为了然然过上,配得上女神的生活,他是充实的。何况,他还完成了父亲的心愿,他简直就是成功的了。
    一个人,如果没有爱的人,如果没有爱你的人。我所想的爱,是绝对的牵挂与共情,甚至连抱怨和责怪都算。如果没有这些,你就是孤独的,甚至,没有意义。
    假如,我不去当兵该多好啊。也许毕业后,我也该找到一个工作了,虽然不富裕,但让父亲衣食无忧,还是做得到的。哪怕只是打工,也能让父亲天天吃上烧腊。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钱的,我不需要这么努力向上爬的。时代进步这么快,父亲,当年我不努力,也能带上你,跟我一块,在城市里混。
    父亲,你看看乡里吧,已经没有一个人。那些比我笨得多的人,比我身体弱得多的人,都搬到城里了。你当年不需要努力放羊的,我只要跟着社会人群走,就养得好你。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当一个普通的职员或者打工仔,如果春明一样,将舅舅舅妈接到广东,做一个幸福的普通人。爸,如果那样,我还能够看见,当我买给你烧腊时,你那满足的微笑。当我买给你烧酒时,你那舒展的眉头。
    你的要求如此之低,有酒有肉就行了。我本来是可以做到的,在这个时代,人人都做到了。只要我们在一起,你骂我、打我或者责怪我,我都愿意听。因为,你是真把我放在心上,当我的手裂开一条口,你会不会像原来那样,对我伤口吐口唾沫,吹一吹,就安慰我,好了?
    人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是,有牵挂你的人。
    没有走心的牵挂,你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人们在算命,人们在猜测鬼神。算命的人啊,都在推测婚姻、事业、钱财和健康,可是,这一切,都要有意义才行。什么是意义呢?因为有目标,有牵挂你的人。哪怕是有个仇人也好啊,至少他会真心记着你。
    猜测鬼神的人啊,大多数是希望有鬼神的。大多数人的起因,只不过是牵挂那些故去的亲人,人虽然故去了,但仍然有意义,因为还有牵挂你们的,活着的人。
    可是,当你不被真心牵挂时,你会去算命吗?会关心鬼神吗?
    当飞机载着我漂浮在这孤独的夜空,我的心也变得没有重量了。看似自由,实则无靠。当年在武昌,那无依无靠、举目无亲的时候,也没这么孤独过,因为,那时,我还有自信。
    没人关心我在想什么了,没人牵挂我了。父亲,是你在眨眼吗?你要对我说什么呢?
    母亲,是你在照耀我吗?但是,你那星光太微弱了啊,你在太空,我在机舱,我出不去,融化不进你那清冷的世界。
    有谁为我流泪,在这寂静的夜晚?
    是该决断了,在飞机落地之前,我俯瞰着首都机场下面,那黄色的点点灯光,我知道我回到了尘世,而心,却留在了天上。
    在与他俩道别之后,我坐了个出租车,回去了。在出租车上,我才想起,分手前,他俩都分别给家里人打了电话,而我却没跟任何人通话,在这个夜晚,我仿佛没有家。
    这是深夜,是凌晨,我回家,怕是要打扰他们的睡眠,我该向哪里去呢?
    深夜的北京街道,露出了它的底色。在离家小区大约五百米左右,我让司机停了车。此时是凌晨三点,我不想回家,怕吵醒他们。
    我也不想住宾馆,在那里,没油盐。其实,我家与宾馆,有什么区别呢?
    这几天到山东,没接到家里任何人的电话。爸妈从来不管我在外面的事,妍子,也没跟我联系过。为什么?因为我是这家里面的客人!
    我是最亲近最受礼貌的客人,他们对我关怀,对我照料,对我微笑,对我鼓励,但他们好像都没走心。不知道是我感觉错了,还是事实就这样,我是一个被尊重的:客人!
    住宾馆,有什么区别吗?在金色年华的消费,有什么区别吗?此时我的心情,一如那路灯,孤独地照耀,不管街道上,有没有人。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朱蓃少一人。
    但诗人还是有故乡的,还是有兄弟的,他比我幸运得多。而我所牵挂的土地,已经没有人了。
    我的行李只有一个小箱子,我在街边,坐在一个公交车站下的不锈钢凳子上,思考该向哪里去。此时,最符合我的心情,就是在街边。
    北京的底色,如果没有人与你有关,街边的树叶和垃圾,就是你的伴。此时,我不缺钱,我也不是无家可归,但是,北京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个城市,因为没有牵挂我的家人。
    我讲过很多大道理,在与他们辩论时,我们讨论过生与死、存在与意识、价值与人生,我与别人讨论过风水、命运以及审美的情调。但此时,当我面对自己,面对底色,我无话可说。
    “小伙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辽阔的思考,感动自己的情绪,自以为是的灰暗,被一个声音打破。
    “就坐坐,没事。”
    回头看,是一个大爷,正在清扫垃圾,他穿着反光的桔红背心,长长的扫帚拿在左手,右手端着一个保温杯,正在喝水,那水杯里腾出热气,在灯光下,感受得到那里是温暖的。
    “你是外地的吧?听口音,不像是北方人。”
    这就是我口音的底色,尽管我自认为在北京生活好几年了,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城市,但在这夜晚,在扫地老头面前,他仍然一下就听出,我是个外乡人。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大爷问到:“我看你穿着打扮,不像是流浪的,也不是没钱的人。是刚来北京被小偷偷了身份证或者钱包?住不了旅馆?”
    我还没回答,大爷继续说到:“还是来找亲戚,别人没接上你?”
    真不愧是北京大爷,该想到的,他都想到了。
    “大爷,我是来北京找亲戚的,这个点让人来接不好,我坐一会,天亮了,我自己去,他们家离这里不远。”
    “好小伙!怕麻烦别人。爱坐就坐吧,过一会,听到音乐声音来了,那不洒水国车,您可得避开点。”
    当确认我不是坏人后,大爷对我的称呼,改为“您”,这是他的修养,或者说是皇城根下养成的习惯。
    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说到:“大爷,您喝水,我帮您扫地怎么样?您的任务,是扫哪块呢?”
    “别,小伙子,您要干大事,年纪轻轻的,不要干这事。”
    “大爷,我就是活动活动筋骨,您喝着,我扫着,我也锻炼锻炼,暖和些。虽是夏天,这点,还是有点凉快。您就当帮我个忙,行不?”
    北京大爷,就是你要帮他,也要表示出求他的意愿,人家怕跌份。“好吧,小伙子,就这公交站,您愿扫几下就几下,我把老伴的任务完成,就自己来。”
    我一边扫一边问到:“大爷,您任务不是政府给的吗?怎么还有大婶的事?”
    “喝这水”老爷子骄傲地摇了摇手中的杯子,说到:“老伴每次在我出门前,都要给我泡一杯这个水,嘛呀,就是点蜂蜜桂元,说是补气的,我这身体,吃嘛嘛香,要补嘛。老伴的任务,不完成不行,不喝倒掉,浪费了不是?”
    我一边扫一边听,突然升起一种感动来。“大爷,大婶对您可真好,您这好身体,还不是大婶照顾来的?”
    “嘿嘿,那倒是。您别说,她别的没啥,就是给我搞的吃的、喝的,合我口味。”
    在大爷的骄傲中,我努力把扫地的姿势搞得很正规,把在部队学到过的扫地技巧,轮着运用了一遍。
    “好把式,小伙子,没少扫地。”
    “向您学习呢,大爷。”
    “我有什么好学的,小伙子,看你也是个体面人,咱爷俩有缘,在这大半夜的,我们在街头碰上了。”
    “那是我有福气,大爷,大婶对您这么好,您是个有福气的人,我靠您,沾点福气呢。”
    “小伙子,真会说话。唉,我哪算有福气哟,您大婶净跟我吃亏了。”
    当他把保温杯里的水喝完,我把公交站也打扫完毕了。洒水车还没来,大爷还不能走,他要等洒水车过了后,用抹布清理掉车站广告牌、站牌、不锈钢凳子上的泥点,才算完成任务。
    大爷陪着我,讲述了他们的故事。当年,他们上山下乡,也是在农村吃过苦的。按大爷的说法,他们从北京到农村,实际上是两重负担。
    第一,自己不会做农活,是给自己负担。一切从头学起,那叫一个艰难。第二,给当地农民负担。农民本来人多地少,多了这么些知青吃饭,农民还要从口粮内匀出一口饭。
    后来,国家政策允许回城,找了一个工作,算是街道工厂,但没过几年,大婶也是那时候娶的,都是回城的知青,有共同语言。
    街道工厂干了十来年,厂子倒闭了,两口子都下岗了。
    “那时候是真难啊。我两小子上学,我两口子没收入,咋办?求政府帮助,政府安排我扫地,算是有份收入。老伴在街上炸油条做过,在餐饮帮忙做过,啥活没干过?好不容易两小子长大了,结婚生子,各立门户,我们日子也算轻松了。”
    我问到:“大爷,按年龄,您也该退休了啊?”
    “算政府好,我老伴也有社保,有退休工资。我也退休了,但是,还是闲不住。本来,我身体好,还可以干。毕竟,按承包面积,我每个月还可以另外多拿三千元钱,可以给小孙子们买些东西不是?您大婶,平时照顾我,到了双休日,孙子们来了,那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了。我两儿子没多大本事,但住得也不远,工作还算一般。我们这年龄了,也不图啥,亲人们都在身边,就圆满了。”
    “大爷,您真幸福。”
    “小伙子,那看您怎么比。要跟我们年轻时受过的苦比,今天过的日子,是我年轻时做梦都想象不到的。这是真好啊。但是,只要看到我家那两小子,跟您比,身体、精神、谈吐都比不上。看您的样子,也是挣了钱的人,比我家那两个强多了。唉,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啊。”
    说完,就听到酒水车的声音传来,我们赶快躲到一边。
    当洒水车远去,我继续用扫帚清扫下水道地漏边的湿土,大爷用抹布擦那些站牌和广告板。此时,大爷的感叹回响在我耳边,他把我与他的儿子们比。
    但是,这可比吗?我比他的儿子们差多了。他们可以天天看见自己的父母,而我,却已经没有了父母亲。
    大爷干完他的工作,想客气地陪我一会,我谢绝了他的好意。看着他扛着扫把,心意意足地远去,我感伤到:他有,我没有的东西,目的地。
    第一班车是五点半到站的,我还不能回去,妍子在打坐吧,爸妈还没起来。人们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在公交站汇集,那车门一开,上上下下的,也有人盯着我看。
    也许在看我的目光中,有人在猜。这个人是在等哪路车呢?这个人衣着光鲜,浑身名牌,是坐公交的人吗?或许还有人在猜,这该不会是被老婆赶出来的吧?或许,有人往好的地方想:他就是在等人,接人什么的。
    我不怕受人白眼,我不怕有人猜测。我本身就是这样的人,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是一个流浪的,没有目的地的人。
    我甚至还有点喜欢别人的猜测,或许还有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起码,这种暂时的留意,也是一种淡淡的关心。
    我独自坐在那公交站,那看似冰冷的不锈钢,已经被我坐得发热,但我还没到时间。人群来来往往,充满了烟火气,这正是我需要的。
    每个人都是过客,一如这一车的上班、上学的人。他们乘坐的是公共汽车,比不上我的小车舒适自由,但起码,有人气。
    此时,我体会到,一个人在深夜的孤独,你是可以把它打扮成高尚来看的。你可以奔放你的思维和情感,然后整合出一些理论什么的。
    但在人群中的孤独,思想和感情是碎片化的,如同支离破碎的自己。大隐隐于市,原来,在人群中的孤独,是这么难受,这句话的意思,我今天才明白。
    还有一队人,挺让我注意。那是一群外地人,在车窗边,他们没下车,但年龄都比较大,穿着六十年代的绿军装,虽然苍老,但手中却生动地挥舞着国旗。
    我知道,他们是昨天晚上到天安门去的,看完了今天早上,升起的国旗。他们此时,一定陶醉在那集体的感动中吧?共情,因为信仰、对青春的回忆,在升旗仪式的表达中,得到了升华。也许,有人在想:此生足矣。
    而我,该想些什么呢?
    我该企盼些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该往哪里走。与谁同路,与谁共情。那些天然与我共情的人,都已经离去,所以,此时的我,已经找不到自己。
    我不敢想象,家里人看到我疲惫地回来,他们有什么表情。哪些表情是真实的,哪些是礼貌,哪些是夸张的神情。我此刻,在感情上,不敢相信任何人。
    我知道,父亲看儿子,骄傲是肯定的。母亲看儿子,疼爱是肯定的。那骗不了人。但是,他们都不在了啊!
    是该作决断了,找些能够让我激动的事情,那些能够激发我的人。我拖着行李箱,散漫地向家的方向走去,朝阳在我身后,照耀着我长长的、被行人踩踏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