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长安拿着房卡,吐了口气,顿时觉得筋疲力尽,回到房间在沙发上静坐了一会,想的最多的是那张永远如春风般和煦的脸,嘴角不自觉上扬。
连着几天不分昼夜的改剧本,终于跨出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开机。
热闹又混乱的剧组生活让见长安见识到了什么叫多部门同时运行下的交错繁杂。
这几天见长安捧着剧本跟在导演屁股后面满剧组跑,哪里不对随时改,又要配合演员对台词,讲剧情。每当看到导演给宣年讲戏的时候就是她的下午茶时光,宣年是那种很灵醒的演员,对此导演多次当众夸奖过,见长安听见了表现的比宣年还开心,可是当目光看到谭笑的神情时却愣住了。
谭笑和宣年站在一起,眉眼温柔,细声软语,似乎把在戏里对他的爱慕演到了戏外,只要有宣年的地方就有她,粉丝对这位戏中没有在一起的鸳鸯很是惋惜,要求合影时总是要把两人凑一起,那种哄笑中的小甜蜜,情意未明,暧昧已生。
见长安默默放下手里的剧本抽空出来,剧组的拍摄地是一个古代建筑群,里面还有其它剧组在拍戏,见长安来到自己在剧组的秘密基地。
这个秘密基地是她无意中发现的,民国时期的别墅楼,虽然在这种古代建筑群中显得鹤立鸡群,但是却很少有人进去,里面放置着一些杂物,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所在的剧组的。
推开大门,在大厅和类似饭厅之间有一个双扇门,一扇门开着,一扇门关着。她就坐在靠近外面这扇关着的门的一面,因为靠近外面如果有人突然进来她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习惯性双腿蜷起,手臂抱着膝盖还未坐定,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一看是家里的电话,稍微迟疑了几秒钟才接起,“喂,吴阿姨…”
吴阿姨是她给父亲请的护工,六年前,刚刚毕业两年的她在上班途中接到姐姐的电话,从此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她赶回去时母亲抱着她哭成泪人,她看见哥哥跪在地上抱着医生的腿求他救人,病危通知书连下三次,万幸的是父亲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可是最好的结果也是他们不能承受的。
半身瘫痪!父亲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插着尿管,插着胃管,旁边还有护士的吸痰器…父亲虽然还不能说话,但是当护士强行把管子插进他的喉咙时他使尽全身力气朝站在床边的她求救,可是她除了哭,什么忙都帮不上,看着护工熟练的拍着父亲瘦弱的背,她忍不住道,“阿姨,轻点,我爸爸喊疼…”
护工神情冷漠道,“不这样拍他后背就烂死了…”
她请了一周的假,年纪轻轻的姑娘习惯了从病人身下抽出带屎的纸尿垫,给父亲擦洗身体,倒屎倒尿,后来尿管拔了,护工手把手教她怎么扶着男人的下体套上塑料袋接尿…
这些她都承受了,可是她不忍看的是母亲一夜间白了头,哥哥沉默不语,嫂子骂骂咧咧,姐姐的哭声…
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生一场大病,十几万的外债,谁还能笑出来?还有后面没有尽头的康复训练,母亲年纪大了,腿又患有风湿严重变形,还有腰椎间盘突出,自己走路都要拄拐又怎么照顾父亲?
可就算是这样,父亲从医院回家后,母亲为了不额外增加孩子们的负担,独立担负起照顾父亲的责任…
她和同事倒班,换班,抽时间回来利用短短的几天时间和姐姐一起架着父亲练习走路,导致她在家待一周,回公司肩膀疼一个月,可是就是这样她还是坚持尽可能抽时间回去,她固执的想让父亲恢复到能拄拐自理的程度。
就算她再怎么努力还是错过了父亲最佳的恢复时期,父亲对锻炼这件事也越来越抗拒,越来越不配合。
后来,她遇到了余菲菲一口气跟她借了二十万,还了家里的外债,又给父亲请了专门的护工,她不想让那个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连这大好河山看都没看就终结在轮椅上,她不死心,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责怪。
电话里,吴阿姨又在抱怨父亲不愿意锻炼,在轮椅上坐了一天,怎么劝都不起来…
“吴阿姨,我知道我爸爸脾气倔,还喜欢骂人,但请您不要和他生气,好好对他说…我之前给您手机上发了很多那种和我爸爸得了同样病,经过刻苦锻炼康复的视频,您放给他看…”
电话里又传来一阵抱怨和妥协声,“安安啊,要不就别锻炼了,你爸爸年龄也大了,我觉得没有意义,而且你妈妈也想放弃,说你爸爸年龄大了,别再让他遭罪了,我现在说不得,动不得,真的好为难的。”
见长安捂住抽泣的嘴巴,调整下情绪道,“吴阿姨,不能放弃,现在放弃了,他就真的永远没有机会走路了,不坚持锻炼只会退化的更快,求您了…要是我爸爸还不听话,您可以吼他几句…”
见长安擦掉眼泪和鼻涕接着道,“背着我妈妈,别让她听见…还有,可以吼,但是,别,别打他…”
“安安,我肯定不会打老爷子的,你把阿姨当成什么人了?只是,现在这情况…”
“吴阿姨,我现在工作好了,能挣到钱了,等我这次工作完回去,我就带我爸爸去最好的康复医院,您再坚持坚持好吗?”
那边很是为难的答应下来,见长安收了线,久久看着手机,眼泪吧嗒吧嗒浸湿了手机屏幕,默默的抽泣逐渐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委屈,后悔,内疚…抱着膝盖哭了不知道多久,当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时,声音又变回到之前的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接通电话道,“喂,导演?嗯?哦,魏星曜?我没有见到,今天一直都没有见到,哦,好的,我马上来。”
见长安起身对着手机挤挤眼睛,咧开嘴巴,笑了笑才出去,这时关着的那扇门的另一边静静坐着魏星曜,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过了一会他掏出手机不知道给谁打过去,道,“正在拍的这部剧的编剧叫见长安的,把她的报酬现在就打过去…什么合同没有结束只能支付一半,我说的是全部,听不懂吗?哦,还有给我一份关于她的详细资料,包括她的家庭情况,发我邮箱。”
见长安回到剧组,金桢导演看了一眼走过来小声问道,“眼红,鼻子红的,哭了?谁骂你了吗?”
见长安摇摇头,嗓子还有些暗哑,不好意思张口。
“是不是星曜那个臭小子欺负你了?”
见长安意外导演怎么会联想到他,忙开口道,“没有,和他没有关系,我就是...就是外面风太大,吹的。”
金桢导演抬头看着外面风和日丽连微风都算不上的天气,也不再追问,低头把要做的工作交代给见长安就走了。
“长安?”宣年走过来爱笑的眼睛看到她的脸时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关心道,“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没有,刚才躲清闲找了个地方偷懒睡了一会,没想到脸就变这样了。”
宣年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收工了,一起去吃饭吧?”
“还有我…”谭笑跑过来亲昵的拉住宣年的胳膊。
见长安鼻子抽了抽,笑盈盈的点头,“好啊,一起。”
谭笑在餐盘里挑挑拣拣半天,一口没吃,看见长安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扬起一抹冷笑,道,“长安,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呀?”
见长安拿筷子挑面的动作一顿,转而笑道,“就是普通家庭。”
“普通家庭?像你这样喜欢写作而且还写的这么好,从小肯定受那种艺术氛围熏陶比较多,才会有这方面的特长吧?”
“这不一定吧?那么多大文豪也不是都经过艺术氛围的熏陶才有的,我就是比较喜欢写东西,个人爱好,和家庭没有多大关系。”
“可是如果仅凭你写的小说,就让金导这样看重,好像不太容易吧?”
见长安知道她想打探什么,抿嘴一笑,抬头看着她道,“只能说明金导演不仅有一双慧眼,还有一双能包容的眼睛。”
谭笑撅嘴笑了笑,放下筷子,看到见长安身后走来的人时,收敛笑意尖叫了一声,道,“长安…”
见长安还没来得及抬头就感受到了醍醐灌顶,提神醒脑的圣水从头顶泼下来。
眯眼转身看着后面的人,随便撸了把脸上的水,道,“几位美女这是几个意思?泼水节?”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天追着魏星曜而来的细高跟,‘啪’把杯子砸在桌子上,怒火滔天看着见长安道,“你居然敢骂我是烂石头,骂我是货物?我看你这个编剧是不想混了吧,敢得罪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见长安站起身神色淡然,笑着道,“你是谁啊?”
“你是谁啊?”另一个声音同时出现,见长安拧眉不悦的看着魏星曜依旧吊儿郎当的样子道,“关你屁事啊,怎么哪儿都有你呢?”
美女一看到魏星曜差点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撒娇道,“魏少,您帮我评评理,她那天居然敢骂我?”
魏星曜挣脱开美女白皙娇嫩的胳膊,往旁边躲开几步,长而翘的睫毛颤了颤,反问道,“你回家想了这么久才听出来人家在骂你?”
谭笑嗤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细高跟脸上挂不住,一记冷刀射向见长安道,“你等着滚蛋吧,包括你写的所有小说以后都别想出现在网络上,趁着这段时间赶紧想想转行的事吧。”
不等见长安说话,魏星曜道,“你试试!”
女子不解的看向他,娇嗔道,“魏少?您不帮我,怎么帮这个外人呢?”
魏星曜冷笑道,“就目前而言,你好像才是外人吧,她是我的编剧,难道我不帮她去帮你吗?还有,这部剧我非常看重,也花了大价钱,你要是敢插手捣乱别怪我翻脸。”
美女泫然欲泣看着从来没有对她说话这么重的魏星曜,狠狠瞪了眼见长安带着人走了。
宣年默默递给见长安一块手帕道,“快擦擦,小心感冒了。”
谭笑趁机笑道,“这次多亏魏少帮忙,不然那几个人真的不敢得罪的。”
魏星曜一秒变成往常嬉皮笑脸的样子,对见长安邀功道,“不见,这次可是我帮了你,想好怎么谢我了吗?”
见长安没好气的一把推开他道,“我谢你大爷,我求你帮忙了吗?用得着你帮忙吗?”
魏星曜看着不领情还生气离开的见长安,气得头发丝都快着火了,喊道,“简直不可理喻,无法理解,你才是不分好歹,就没见过你这么….”魏星曜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能形容见长安这种女人的词语,气了半天他感觉他再这样下去就有得脑溢血的征兆。
见长安进到电梯身后的宣年也跟了上来道,“长安,你没事吧?”
见长安突然沉默,她发现这些天她有些得意忘形,以为挣到钱了,有能力改变现状,让她彻底从这些年的噩梦中摆脱出来,在细缝中看到了光,以为那是希望,其实不过是星火消失之前的最后一点挣扎,星火与灰烬的距离而已。
宣年也罢,魏星曜也罢,都是她高攀不起的人,人生有这种短暂的相遇给她苦闷无趣的人生添加了炫丽的色彩,这就够了,不可以再妄想其它的,再多一点都是奢望,都是不自量力。刚才那杯水浇醒了她,把她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了现实,她还是她,生活还是那个生活,不是自卑就是害羞,或许连害羞中都透着深深的自卑。
宣年看见长安不接手帕也不说话,又叫了一声,有些担心道,“长安,你没事吧?”
见长安朝宣年摆摆手笑道,“谢谢你,宣年,我没事,你不用管我,那我先回房间了,再见!”
一回到房间她才有些自在的把头埋进柔软的被子里,脸上不知道是头发上的水还是眼睛里的水,被被子疯狂的吸收。
手机响起,见长安看都没看从兜里掏出来接通,“喂?”
对面是余菲菲的声音,带着一点激动道,“长安,我刚收到了合同的全部报酬,你的钱我已经打到你账户上了。”
“什么?”见长安从被子里抬起头,声音里透着不敢置信和一些雀跃,道,“正常情况下不是只支付一半的报酬吗?怎么一下子全支付了?”
“是啊,我也纳闷呢?可是人家财务那边就是一次性全部支付了。可能是你工作认真负责,导演满意吧,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我就是打电话给你说一声,在外面干活对自己好点,想吃什么就吃…”
见长安不敢说自己这几天的遭遇,听到余菲菲的话鼻子酸了酸,道,“菲菲,谢谢你,我...我干完这个活,可能要请个长假,那个…”
余菲菲清亮的声音一直给见长安一种温暖有力的感觉,电话里她叹口气道,“长安,我说过了,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个,你请假的事,我早就想到了,你放心,回去好好在家待着,带叔叔去好医院看看,我知道这是你的心病,是压在你肩上的一座山…不过,长安,只要你尽心尽力了就没有什么遗憾和后悔的,这些年你做的够多了。”
“嗯,菲菲…”
“好了,别说了,再说就矫情了,还有我过几天要去美国,看看小双,你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
“小双姐不是还没过生日吗?你怎么这时候去啊?”
“不是,小双怀孕了,我去看看她。”
“哦,恭喜小双姐了,我没有要的东西,你大概去多长时间?”
“半个月吧。”
“嗯,好,那你一路顺风,到了给我信息说一声,还有替我向小双姐说声,恭喜!”
“嗯,知道了,你也要好好的,有事给我电话。”
“嗯!”
挂了电话,见长安赶紧查银行账户,看到上面金光闪闪的数字时,刚才所有的阴霾一扫而光,抱着手机屏幕看了良久,激动的狂亲那几个数字,在床上连打了几个滚,这时电话又响了,一看是舒丽,心情很好的接通,“喂,丽丽…”
里面舒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哽咽。
见长安皱眉紧张问道,“喂?舒丽?说话!”
“长安?我该怎么办啊,王涛他出轨了,被我抓奸在床,呜呜呜,我真的快崩溃了…”
“…”见长安刚升腾起的好心情瞬间被浇灭,翻着白眼不悦道,“哭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这种男人你值得为他哭吗?分手吧,你现在就搬东西去我那住着,然后开始找工作,重新开始,你这样下去会把你整个人耗光的。”
舒丽抱着手机除了撕心裂肺的哭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见长安叹口气,平心静气安慰着,从床上下来走到洗手间拿了条毛巾边擦头发边劝解道,“舒丽,你认真想想,你真的爱王涛吗?或者你离不开他,是离不开他什么?他能给你什么?物质,爱情?连最起码的忠诚都没有,这样的人能伤害你一次就会有无数次。你能原谅他无数次吗?回头是岸,舒丽,虽然我们已经三十了,可绝对还没有到靠死抓着一个死性不改的混蛋讨生活的地步。你应该走出来,换份工作,换个心情,再出发!”
“我做不到,长安,你不是我,根本就无法体会我的心情,呜呜呜…”
“…”
“长安,我不想离开这个公司,不想失去这份工作,不想从头再来,可是我该怎么面对王涛啊?我除了会写文案,会用办公室的打印机,其它的什么都不会…”
“你可以报个学习班,学个一技之长,比如p图软件,化妆,这些你不是都挺感兴趣的吗?以后再找工作也多个技能。”
“感兴趣和工作不是一回事,而且咱现在这种情况有多尴尬,大龄未婚未育,谁要啊?你现在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是因为你遇到一个好老板,还是个女老板,你自然不用担心找工作的事情,老板还推荐你做编剧,天天和那么多大导演,大明星接触…哎,飞黄腾达,怎么会明白我现在的处境?”
见长安拿毛巾擦头发的动作顿了一下,一股无言的怒气涌上心头,想发火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舒丽,没有谁的成功是光靠运气的,自己不努力,运气再好也只是头顶的一片云彩,风一吹就飘走了。有人说,处在风口上,就是猪也能飞起来,可问题是风一旦停了最先摔下来的也是猪。我房子的钥匙在你那里,你要是愿意住,你就去住,你要不愿意你自己就考虑清楚,都是成年人了,肩膀上除了扛脑袋还要扛责任。”
见长安收了线,把手里的毛巾狠狠摔在桌子上。她家里的事情,很早之前就告诉过舒丽,只是不知道舒丽是忘了还是觉得那只是一瞬间的痛苦不会蔓延,或者这只是别人的痛苦嘴巴上说说,她听听就行。
那一年,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别人还憧憬在校园的美好回忆中不能自拔的时候,她开始考虑怎么挣钱,怎么挣更多的钱。
学习兼职,学习在别人的眼色下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学习怎么才能无视别人的讥讽嘲笑,学习怎么把自己刚长出来的翅膀折断收起来。
自己最喜爱的写作,变成了在一个个筋疲力尽的深夜给她唯一继续坚持下去的希望。
那一年,很多人都说她不喜欢说话了,变得冷漠独来独往,朋友圈子越来越小,小到只有一个舒丽愿意给她偶尔打个电话,问问她的情况。
寒冷的冬夜,没人的街道,刺骨的冷风,刮在脸上就像是连续不断的巴掌,她抬头看着远处的高档小区,明亮的窗户里透出来的一抹暖暖的光,大厦千万间,却没有一扇窗是为她而开的,这个城市上千万的人口,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驻足灯下。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有一种痛比身体上的疼痛痛百倍,那就是心理上永无尽头的孤独,无助,彷徨,害怕!后退没有家可以回去,前进不知道未来在哪里。饥寒交迫她不怕,但她怕睡觉,怕做梦,怕梦见老屋犹在,高堂不知。她怕努力的速度跟不上父母老去的速度,那一年,她长了白头发,习惯了掉发秃头的丑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