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似旭光万里,忽有雷霆行空。
真个叫天威难测。
齐天子问得平淡,武安侯听着惊心。
他心中的第一个想法是——在出使草原的路上,他偷偷离队,去佑国杀龟的事情暴露了!
单就这件事情本身,他并不后悔。重来一次,仍然愿意去尝试。生而为人,又恰好有一份能力在,对以人为食者,自必杀之。
这件事情与他在迷界、在边荒的战斗,并无什么区别。
但问题在于与他合作的人……
曾经的佑国下城城主,现在的秦广王尹观,同时还是齐国的通缉犯。
地狱无门的成名之战,就是接下了故阳皇子阳玄策的单子,在临淄成功刺杀礼部大夫赵宣。
甚至于他姜望还掩护了尹观的入城。
尽管有没有他的掩护,都不影响地狱无门的那次行动,尹观那时候让他帮忙,更多是救下他后的兴起而为。
但他做过这件事情,以及这件事情的性质,在齐国的环境里,肯定是个污点。
哪怕他那个时候,对齐国还没有什么归属感……
林有邪在那时候揪着他不放,便是出于一位青牌捕头朴素的责任感。
后来闭口不谈,甚至于主动帮他抹掉一些痕迹,则是另外的故事。
到了今天。
不必再论及赵宣人品如何,他身为阳国人是如何背叛阳庭也不重要。关键地狱无门如此行事,是对大齐帝国的冒犯。
那一次行动的几个阎罗,最后死得只剩两个。但都城巡检府的追缉文书,可还没撤销。
而他姜望乃大齐武安侯,腰间又挂着都城巡检府的青牌,怎能与齐国的通缉犯为伍?
甚至于……还接下了卞城王面具。
虽然后来他同意继续与尹观合作,主要是针对杀龟事件的后续,想要对付的是姬炎月那样的以人养宠者,是为了根除此等现象,同时也是为了规束尹观的行为。
但这个理由,齐天子是否能接受?
他无法否认,哪怕身份在这里,他也始终不能视尹观为寇仇。
他无法否认,他心中对尹观有一份惺惺相惜的情感在,希望能够规束这个杀手组织的首领走上正途。
甚至于对尹观的能力,他也一直是佩服的,长期以来,把对方当做追赶的目标之一。
今日他要如何回应?
“尹观对臣有救命之恩,当初在临淄城外,若非他出手……”
“与贼人为友,臣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姜望一瞬间心中转过好些个回答,要么认罪要么认罚要么自我剖白。
最后又低了两分腰,把心一横:“臣……”
但他只是刚刚开了个头,齐天子的话又落了下来——
“朕听说,归齐的时候,你让使节队伍先行,自己却悄悄留在草原,每日偷入军堡,跟荆国那黄舍利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可有此事?”
“啊?”姜望愕然抬头。
齐天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问道:“有没有?”
“臣与黄舍利是清白的!”姜望大声道:“臣那几日与黄舍利纯粹是在讨论修行,根本没有半点别的心思。此等谣言,不知何人所传,实在可恶!于黄姑娘名声有妨,岂是我求教之意?”
天子道:“这个修行可以光明正大地讨论,武安侯怎么要偷偷摸摸地去?”
“臣是为了对付无生教!”姜望当下把在草原剿灭无生教分部的事情讲说了一遍。
坦诚地告诉天子,他与那无生教祖素有仇怨,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才隐藏行踪去处理这件事。
“无生教?”齐天子淡声一笑:“你乃大齐武安侯,对付一个小小的邪教,如此鬼祟作甚?你是不知霸国之尊,还是不知王侯之贵?”
姜望道:“臣鲁钝。”
“鲁钝就多想一想。”天子也不多言,揭过了这个话题,悠然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古来史书频见。武安侯年少成名,可不要自误。”
“请陛下放心,臣一意修行,根本无心情事,什么关都能过!”姜望这话说得很有底气。
天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当日也是在这里,你年方十八,尚是一青涩少年,褪去上衣,却遍身创痕,朕那时候就记住了姜望这个名字。你身后无千年世家,身边无敦厚长者,单人独剑走到今天,很不容易。朕相信你是个拎得清的。”
明明每一步的经历,都清晰深刻,但一步步走过来后,再蓦然回首,却总有些恍惚感。
那些真情实感的瞬间,好像都不真切了……
数年时光,真似一弹指。
姜望认真地行礼:“全赖陛下栽培。”
“好。”天子大袖一挥:“公事已毕,朕就不留你用膳了。”
姜望拱手:“臣告退!”
直起身来,转步便往外走。
“对了。”齐天子的声音在身后又响起:“你还没有说,你在画里看到了什么?”
姜望回道:“看到了天子治下的芸芸众生。”
天子再次挥了挥手:“去吧。”
……
……
走出东华阁的时候,竟有一种重见天日之感。
明明天子的态度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很好,但姜望的后襟还是已给汗水浸透。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那些地痞青皮,总爱说我若见天子,当如何如何。那些街谈巷议,总是鄙夷那些诚惶诚恐的大臣,以为不过如此。
但若是叫他们自己站在天子面前,只怕嘴巴都张不开。
爵、禄、废、置、杀、生、予、夺此八柄操于人手,皆在对方一念之间,谁能不忐忑?
哪怕你不在乎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生死总要顾念。
况且齐天子又是这样一位盖世雄主。
韩令在前方带路,倒是不见半点异色。
姜望紧了两步,拱起手来:“方才在阁内……多谢公公的提醒。”
“怎担得武安侯一个谢字?要谢当谢天子。”韩令平静地说道:“天子有心,我才敢示意。”
姜望道:“当然首先是要感谢陛下恩典。但公公的体谅,姜某也不敢或忘。”
韩令这才笑了:“要咱来说,近些年来,您是真正简在帝心的人物。天子之爱甚,莫有如武安侯者。不定什么时候,咱也需要您的照顾。”
“公公言重了。您以诚待我,若有效力之日,姜望怎敢怠慢?”
“哈哈,且这边来!”
内库乃皇宫府库,是天子私产。
大齐立国日久,又成霸业,国库充盈,内库也是富得流油。
以术库而论,国库秘术更为宽泛,种类繁多,无所不包。术院最新研究出来的术,也都是紧着收存于国库里。
内库秘术则更偏重私密,多是不便外流的术,包括一些皇室秘法,甚至也不乏禁忌之术。
说起来,姜望根本没有描述他和斗昭的战斗过程。神魂层面的斗争,外人也无法得见。但只是一提斗昭之名,齐天子立刻就知晓姜望所遇到的“麻烦”是什么。
可见天子之心,实有天下。
韩令心中已是筹思良久,经过重重关卡进入内库之后,便带着姜望直指目标所在。
“这部【朝天阙】,乃皇朝秘术,是武帝当年所传,比之彼岸金桥,不会逊色。武安侯若是不满意,还可以再选。”
韩令用内官之首的令牌,打开了法阵防护。又以对应的特殊印决,引发石台变化。
便见得一卷金轴,慢慢升了上来,横在两人眼前。
“满意,满意,怎会不满意?”
一听是武帝所传,姜望便觉亲切。
作为当今天子最推崇的一任皇帝,齐武帝文治武功几为大齐历代之冠,他老人家传下来的秘术,岂有弱的?
姜望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听个名字就满意。
韩令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望拿起金轴,细细卷开,但见一副煊赫图画,铺开在眼前。它描绘的……是一扇天之门户!
古老,厚重,庄严。
高高在上,俯瞰诸天!
这一瞬间图画入眼,意涌神思。
无数的信息在心中转过。
姜望眸中金芒暴涨,又立即敛去。眼中喜色,根本不加掩饰。
朝天阙,朝天阙!
真是绝妙秘术!
虽然它如此艰涩复杂,看起来就不是短时间能够练成的……但是它的力量,完全能够被具体想象。
当时若有此术,又岂会在神魂之争里反被斗昭压制,险些开局就落败?
至少……也能打个旗鼓相当!
考虑到斗战七式在神魂层面尚未展现的应用,以及斗昭身后那恐怖的底蕴,姜望终究选择保守一些,没能放开了畅想。
“如何?”韩令笑问。
姜望真心实意地拱手一拜:“公公有心了!”
韩令侧身一让,缓声道:“陛下对侯爷开放的术库权限,是在您的修为层次里……不设限。”
他眼中含笑:“所以朝天阙才能重现。一般神临修士的灵识,可修不成。”
姜望慨道:“姜望何德何能。”
“武安侯有今天,都是您亲手赢来。所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韩令说到这里便打住,低头一礼:“老朽多言了。”
姜望肃容以对:“金玉良言,必不敢忘。”
空空荡荡的术库里,这声音空空荡荡地回响。
这些缄默的石台,听闻过多少承诺,又见证过多少兴衰呢?
千古以来,人来了又去。
兴也衰也,亦唯石台。
……
……
姜望这次回京,是先陛见天子,再入内库求术,最后才回自己的武安侯府。
说起来这座侯府落成以来,他自己都还没住上几天。
不过想到重玄胜须得加练三个月,屈指一算,还未结束,也没来得及在武安侯府赖几天,他心里便平衡许多。
回到府中沐浴更衣,洗去仆仆风尘。而后清爽地坐在书房里,开始写信。
牛羊成群,碧草如海,可以飞翔的至高王庭,晶莹剔透如宝石的天之镜……
给安安的信里,描述了草原的夏天,描述了作为兄长的思念……顺便监督学习。
又给青雨写信,说了说自己的近况,探讨了一些修行问题。另外提及将有一批具备牧国特色的礼物,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云国某城,叫青雨记得接收。她和安安都有份。
两封信都是由云鹤寄送。
最后则是给三刑宫的林有邪写了一封信,问及近况,遥祝如意,并问了三九寒蝉的事情。这封信是让管家谢平通过都城巡检府的渠道传递,不怕不及时。
东域范围之内,都城巡检府的渠道还是相当过硬的。
写完了信,姜望坐在书桌前,一如既往地开始修炼。
但不知怎么的,今日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脑子里胡乱想了一阵,索性放空一切,静静地发起了呆。
从来光阴紧,他很少有单纯发呆的时候。
直到黄昏时刻,重玄胜拉着易十四的小手,大大咧咧地过府而来。
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这段时间自是都住在博望侯府。
当然重玄胜仍是每日天不亮就被准时拎走,天黑才被送回。大齐冠军侯的决心异常坚定……
在窗口看到这张熟悉的胖脸,姜望忽然笑了。
倒是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突然觉得,现在才像是回到了自己家。
重玄胜不会说,他是打着为武安侯接风洗尘的旗号,才叫那位好兄长给他放了几个时辰的假。
他才能够免了今天的鼻青脸肿,这么像模像样地风光。
他只会大大咧咧、甚至是趾高气昂地道:“哟,咱们的使节大人终于回来了?”
姜望咳了一声:“我力压钟离炎,与斗昭大战五百回合,横扫那良,吓走陈算……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啦?”
他矜持地整了整衣襟:“稍微扬了一下国威。”
重玄胜只眯着眼睛:“我辛辛苦苦帮你看家,一个人操持生意。你这次公差出远门,给我带的礼物呢?”
“呀!”姜望一拍脑门:“忘了!”
“算了,我原谅你,谁叫你是我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呢?”重玄胜显得非常好说话,笑眯眯道:“对了,好兄弟,我和十四回来住几天。这些天不见外客,要是有人不请自来,你帮忙打发掉。”
姜望狐疑地看着他:“这个外客,是不是个侯爷?”
“这个家要容不下你了!”重玄胜瞬间暴跳如雷:“你还是不是我的手足兄弟?你还关不关心我?成婚这么多天了,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你这个侯爷是泥捏的,挡不住别的侯爷是吗?”
姜望笑吟吟:“我是不是泥捏的不知道,倒是很喜欢看某些人被当泥来捏。”
重玄胜破口大骂。
姜望完全不理会,只对十四道:“十四,给你带了礼物,在你们的院子里,你自己看看喜不喜欢?”
不再披甲的十四,少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温婉。
笑意盈盈地说了声好,便松开了重玄胜的手,自往她们住的院子走去。
重玄胜在院中兀自叫骂了一阵,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死乞白赖叫姜望帮他拦几天重玄遵。什么夫妻生活、天理人伦都讲出来了。
姜望笑吟吟就是不答应。
重玄胜撒泼无用,千个不爽万个怄气地走进了书房里。在他的特制大椅中坐下,与姜望正面相对。
黄昏的光线从窗口投进来,带来一些莫名的琐碎情绪。
两个人一时都未言语。
沉默了一阵。
重玄胜乜着自己的好友:“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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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这两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