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科场案最终以查无实据告终,但最终程敏政是出狱之后立即含恨病亡,而唐伯虎与徐经这两位考生,则终生再与科考无缘。唐伯虎尤其可惜,一代才子,身败名裂,从此蹉跎余生,以书画为业,只能“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了。
贾政如果相信了这个高仕达的鬼话,等着他的,绝不可能是蟾宫折桂高中,而很可能是眼下立即到来的牢狱之灾。
贾放没说话,水宪却在他耳边叹了一口气,道:“如此一来,为了贵府阖府的安危与名誉,令兄最好不要去参加今次的会试了。”
贾放也作如此想,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这是旁人挖的一个坑,那高仕达就是前来引贾政往坑里跳的棋子。可令贾放格外不舒服的是,他总有种预感,是因为自己,才让旁人盯上了贾家,借这种手段引贾家入彀。
只是一想到阖府上下对贾政此次参加会试的期待,贾政自己多年来下的苦功……却因为旁人给的这一点点引诱而从此必须抛诸九霄云外……
天光已晚,这间静室里没有点灯,已是极其昏暗。而水宪就坐在贾放身边,昏暗寂静之中只有他眸光明亮,默默地望着贾放。静室里也只能听见他们两人的呼吸声。
贾放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心里满满的都是失望歉疚。
水宪叹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
谁知隔壁突然传来响动:那高仕达走了之后,贾政坐在隔壁一动不动,以至于贾放与水宪基本上都忽略了他。谁知这时贾政却一推桌子站了起来。
贾放可以想象他此刻一定低头凝望着桌上的那只匣子,许是在琢磨着该怎么把它带回去:难道该将盒子拆开,里面的东西带走,盒子留下?
谁知贾政却哈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这是遥想高中的情形,所以得意忘形了?
贾放变了脸色,冲动地起身,想要马上冲到隔壁去质问贾政:二哥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为何此刻却将“诚实”二字抛在脑后,再也想不起来?
水宪却一把扣住了贾放的手腕,死死将他拉住,在他耳边道:“先等一等,听令兄说的是什么……”
只听贾政在隔壁大笑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原来便是如此的感受!”与当初张友士将要离开桃源寨之前的语气一模一样。
“可是这样得来的功名,岂真的是我贾政所想所愿?若真如此,我和那些平日所唾弃鄙夷之人又有何差别……我又有何面目说自己曾经读过圣贤之书,这岂不是,岂不是……”
贾政念叨两声“岂不是”,也没说出岂不是什么来,却突然大笑三声,然后转身出了隔壁屋子,屋门外有伙计匆匆来迎,只听见贾政笑道:“赏你——”
接着是伙计惊呼一声,然后道谢,想必是贾政大手笔打赏了晚晴楼的伙计。
待到贾政的脚步声在楼板远端消失,水宪拉着贾放就出了那间暗室,两人一起来到隔壁雅间,这里灯火通明,将雅间里照得透亮。
只见贾政早先坐过的那张八仙桌上,除了饮茶的痕迹之外,还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黑漆的匣子。
贾放又惊又喜,扭头看向水宪。水宪则松开贾放的手,快步上前,稍许检查了一下漆盒,然后轻轻一扭漆盒上的铜扣,那漆盒“啪”的一声便打开了。
只见里面一束纸笺,却是用火漆密密地封住的。
贾政,刚刚在此默然坐了许久的贾政,面对这“一举成名天下知”的诱惑,却硬生生地战胜了内心的小怪兽,抵抗住了诱惑——高仕达送来的匣子,贾政竟然动都没动,里面的“会试试题”,竟然依旧封着火漆?!
贾放这时候则满心喜悦,高兴得简直想要放声大笑:贾政……这个缺点一大把,优点屈指可数的二哥,满口子曰死板得要命的二哥,表面道学私底下怜香惜玉的二哥,竟然……真的坚持了一回,他根本没拆这匣子,而是把匣子直接留在这里。
水宪咳嗽了一声,刚才引贾放入内的伙计马上进了雅间,躬身听水宪吩咐。
“将漆老请来。”
贾放还以为水宪说的是“耆老”,谁知隔了一会儿来人,却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问了水宪,才知道对方真的姓漆名老——而且看起来是个封火漆的高手。
“拆开之后,你能原样再封回去吗?”
漆老从水宪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那一束纸笺,仔细地看过,点头说可以。
水宪便拆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去,一边看一边笑:“还真的是相当冷僻的经义。”
贾放也探头过去想看,却被水宪拦住:“子放,你若信我,这件事便交我全权处理,我保证你的兄长,荣国府……这次名誉无损,安然度过风波。”
他认真望着贾放,柔声道:“你对这上头的内容全然无知,可能会比较好。”
贾放便坐了回去。水宪三两下扫完了这纸笺上的内容,心中有数,马上把这纸笺交给了漆老,那边已经在点蜡融漆,不多时,便将火漆重新封上,并且用一把铜镊子在火漆上轻轻地印出形状。在贾放看来,这重新封起的纸笺,与早先盛在匣子里的那一枚,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任何差别。
“子衡,你为什么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帮到我?”贾放嘀咕着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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