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要前往各处乡镇去征收赋税、维持治安、宣读告示、甚至捉拿逃犯……这一系列大小事,全都要靠这些吏员与衙役去做,总不能让他李师爷去吧。
“如果再问一次,他们还全都声称自己识文断字,那么两天之后,举办考试,让一个个现原形。”袁化丢下这一句,便回内堂去了,留下慌了手脚的李师爷。
袁化自从桃源寨回来的路上,就将这些事想了一路。他确实是被在桃源寨看到的景象所感动了,可是感动不能当饭吃,他很清楚武元与桃源,区别在哪里。
桃源寨在贾放和乡民们之间,少了乡绅这么个阶层。
他袁化上次去桃源寨庆贺青坊桥的落成,一去就傻乎乎地问:功德碑在哪里,这桥为啥不叫“济民桥”,这是因为他习惯了乡绅这阶层的存在,乡里的一切事务,对他们说就行,根本不必理会那些草民。
而武元的乡绅们也习惯了,自己的地盘上怎么折腾都可以,把县尊大人伺候好了就行。甭管多大的事,趁醉给县尊大人的后院塞一房小妾。如果一房小妾还不行,那就送两房。
袁化对这种乡里的现状已经都习惯了。
但是在桃源寨,袁化有幸直接面对那些最质朴的乡民们,亲眼目睹他们的勤劳与创造力,看见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造就的改变。
袁化被深深地打动了?——并不!
这位县尊大人心里非常清楚,贾放这么年轻,就被皇帝陛下奉了那么高的官衔,直接放到这边封地上来,不可能没有野心,必然想要做点政绩出来。自己不幸身为最近一处县署的长官,必然也需要做点什么,迎合上意——如果他头顶上这顶乌纱还想再戴得久一点的话。
看到了桃源寨的现状,袁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拿“公门中人”开刀,先除去那些谎报履历,被豪门大户托了关系塞在县衙内的吏员和衙役。
按照他的估计,这些人当中有一半是不怎么合格的,因此他不可能一下子得罪所有的乡绅大户,相反,这是一种提醒,告诉地方上,此地要有新政了,你们别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有更大的人物在上头呢!
这样,当地的大户非但不会与县署交恶,反而还会承他的情。
县尊大人这么吩咐,办事兢兢业业的李师爷立即就全都安排了下去。第二日,全部履历就又交了上来,照旧吹得天花乱坠,人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没有去金銮殿参加殿试着实可惜。
于是袁化宣布:考试!
他手下容情:虽然使用了桃源寨的“基础文化教育文凭”考试试卷,但是只用了识字卷,没有用算术卷,只考常用字的识字情况。
当天上午,县衙所有的胥吏都被叫到了大堂之中,点过名,发现全员到齐。
袁化面无表情地拿出了试卷:“这是附近桃源寨录用公门中人所用的识字卷。本县也想看一看各位的水平。话不多说,一个时辰交卷,不得交头接耳,不得代他人答卷,如有违者,逐出公门,永不录用。”
这下有一半吏员与衙役彻底慌了,扑通扑通地跪在袁化面前,纷纷道:“大人饶命!”
袁化微笑:“自己的姓名好歹会写吧,写上去,也不至于交张白卷对不对?不交白卷总是有办法的。”
登时有三分之二的人抖抖索索地占了起来,另外还有三分之一跪在地面上。
袁化登时气结:“连名字都不会写?你们当初是怎么被录用的?”
这个问题他显然是得不到答案了,因为这些人都不是他在任上录用的。最终袁化只能气道:“实在不行,往卷子上按个手印儿。”
于是最后那三分之一也都站了起来。
袁县令便转向李师爷:“有为,你也把这卷子做了。”
李师爷惊得睁圆了眼,蹬着上司,就差张口问了:我也要做?
袁县令点点头:“本官一视同仁。”话说这也是他从桃源寨学来的要旨。也免得将来有人揪着这个说事。
李师爷登时委委屈屈地取了卷子,去做这常用字识字考试。
袁县令则亲自监考,在县衙大堂内来回踱步,看有没有交头接耳,互相抄卷子的情况。饶是他亲自这样盯着,兀自有人在互相使眼色,示意这事儿之后得赶紧跟家里头说。
终于,大堂上各人都稀里哗啦地交了卷。外头却走来一人,远远地向袁县令抱拳,道:“袁大人好兴致,在这儿考自己县的吏员。”
袁化定睛一看,赶紧上前行礼。来人满头白雪,身形瘦弱,脸色却尚好——这位不是旁人,正是被贬黜到南方当学政的太子太傅,夏省身。
他在节度使府署众人齐心合力地照顾之下,已经渐渐复原,不再打摆子,精力与胃口都一日好似一日,便终于再坐不住了,从文庙那里一路逛到了县衙跟前,正好遇见袁化主持了这么一场“识字考试”。
“想不到,袁大人也采用了桃源寨识字班结业的试卷。”夏省身进县衙之后,望着袁化手中收拢的试卷淡淡地道,“桃源寨所谓的识字班,只求那些乡民能识字,不求其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教他们认识这些常用字。袁大人难道觉得此举可行?”
袁化一听就听出了这弦外之音,明白了夏省身与贾放之间的不对付。
“读书先要明理,约束公门中人行事要靠圣人教化,”夏省身口气不善地问,“难道袁大人觉得这些常用字的识字卷,就能让吏员衙役们清正廉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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