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名化听见,顿时一脸的乌云,心想:你小孩子懂个屁!
胥吏就是在刀尖上行走的职业, 走得稳走得巧了便能赚得盆满钵满,一人得道连带整个大族都鸡犬升天;走不巧了摔跌在那刀尖之上,自然是鲜血淋漓死无全尸——一句话,富贵险中求。
“别看这些了,”刘名化心里虽然不喜,但还是叫上了刘立兴,“跟叔祖来,今日是去袁大人那里商议征收岁赋的事。”
刘立兴登时应了,尾随叔祖去了县衙后堂的一座花厅里。
刘立兴今年十八,刘名化辈分比刘立兴高了两倍,是他的叔祖,但刘名化今年不过四十多岁,正当盛年,是个精力充沛的人物。据说当年刘名化第一次承下了县里征收岁赋的差使的时候,曾经三天三夜没合眼,把所有的账目全都对平,因此得了上上任县老爷的青目,此后县里征赋的差使,就全都是刘家担着的。
两位刘氏族人进了花厅,见到的却不是县尊袁化,而是一名十七岁俊美非常的少年男子,陪着他的是师爷李有为。
刘立兴对眼前这人很熟悉,当即拜下去:“属下见过贾三爷。”他以前常在桃源寨,自然见过贾放。
刘名化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皮囊好得不像话的年轻人,竟是常驻在武元县的平南节度使贾放。
贾放温和地让两人坐下,开口道:“此前问过了李师爷,说是刘书吏每年都是主持征收秋赋的任务。立兴虽说今年刚来,但你替下的那位族叔以前也是负责这一块工作的。”
贾放见刘名化年纪大些,便尊称他“刘书吏”,而刘立兴和自己年纪相仿,是刚刚通过文凭考试被提拔到县衙里的年轻人,便叫他“立兴”。
称呼不同,刘立兴便显得十分得意。刘名化则不动神色,但是斜眼看了侄孙一眼。
贾放便转向李有为,笑道:“这武元县的情况么,确实比较特殊一点。”
师爷李有为一张老脸登时发红,努力地嘎嘎笑了两声融洽气氛。
贾放说的“情况特殊”,指的是县令袁化身边只有一名师爷李有为。通常情况下,一县之尊身边有两名师爷,一个负责刑名、一个负责钱粮。但偏生袁化刚上任的时候没有带钱粮师爷,当地也没能物色到。武元县的县衙就像是一个瘸子,刑名上强而钱粮上弱。
谁知没过多久,县令袁化就发现,其实他的上一任在任上的时候,也是只有一个刑名师爷。钱粮都是交给县吏去打点的,每年的岁赋都是交给刘名化和一班衙役打理的,而且向来能妥妥当当地收上来。
但是今次征收秋赋会有些不同,所以贾放建议县令袁化不要出面,由他亲自来和刘名化谈。
“刘书吏,今次秋赋的征收,和以往不尽相同,因此本官在筹备这次征收工作之前,想先和您谈一谈。”
刘名化将身体挺得笔直,拱手道:“不敢!”
他一直以刻板、一丝不苟的形象示人,在这县衙里,这种方法自有其好处。至少袁化就很信任他,虽然知道他主持征收秋赋之事存在各种弊端,但那也是刘名化“一丝不苟”地遵循了以前征粮的惯例。
此刻贾放似乎也对他这种态度非常满意。
只听贾放开口道:“监国太子发了话,允许武元县截留一部分秋赋,留在县中,作为本县各位县吏的薪俸。但是本县需要运到永安州的秋赋粮食,不能少于去年。”
刘名化一听,当即做出一副凝神思索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暗笑:早已想到这一点了。县尊袁化当日曾经夸下海口,说是要让所有县吏都能堂堂正正地领取薪俸,但是朝中未必会批,即便批下来,估计也只是让武元县自行解决。
果然,这是让武元县自己想办法解决。
听到这里,刘名化一个字也没多说,只是继续一板一眼地向贾放一拱手,道:“请贾大人示下。”
贾放便拿了一张纸出来,上面写着一个总字数:“我和县尊大人一起计算了所有吏员理应得到的薪俸,这是一年的数字,要从今年的粮赋里截留出来,留在武元县的。”
刘名化本就是个精明的人,看到这个数字,飞快地除了一下县中吏员的人数,便觉得这个金额相当的公道。
他心中暗喜,表面上依旧一板一眼地问:“今年的秋赋如何征收,请大人发话。”
贾放便盯着他,慢慢地开口:“将今年的‘粮耗’和‘淋尖踢斛’,都留在武元,便差不多了。”
刘名化听见贾放亲口说出“粮耗”与“淋尖踢斛”的时候,已经彻底惊了。他实在是没想到,贾放这么年轻,又是朝廷派下南边来的大员,怎么竟懂得这些。
“粮耗”,和“火耗”是差不多的意思,就是在征粮的过程中,先预估一部分损耗,武元这里的粮耗大约有一成五,这就意味着百姓原本要交一石粮的,现在就要再交上一斗半才能合格。
而“淋尖踢斛”,就更加神奇了。这是指百姓缴粮的时候,会把粮食倒进一个很大的容器之中衡量体积。米粮倒入斛中,难免会冒出一个圆锥形的尖。而官吏们见到这“堆尖”形成,便会奋力上前一踢,一脚下去,堆尖消失,粮平齐于斛中,原本的“堆尖”则全部散落在地,成了征粮过程中的“自然损耗”。
一听到这儿,刘名化心惊固然心惊,这心底也渐渐有一股子无明之火,腾腾地蹿上来——这算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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