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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二章 朽株有蠹
    “臣闻于师,枳句来巢,空穴来风。”————————【风赋】
    几番话收服了马超,司马懿只眯着眼报以微笑,眼角余光却又瞥向与马超一同从长安来的兄长司马朗:“兄长从长安来,必是途径郿县了?司隶裴公可还好?”
    司马朗不知道对方问这话的用意,只捻须想了一瞬,如实道:“韩遂退走后,有不少残兵游走于扶风、京兆,裴公此时正忙于调遣兵将,平息祸乱。对了,我来时,裴公特拨冗见我一面,说忙于平乱,无暇到陈仓拜会皇甫公,故请托向皇甫公问安。”
    “明公如今身体欠安。”司马懿直言不讳,他脸色变也未变,直截了当的说道:“不然于今也不会是我来出面接待了,裴公这几次也有来书,可惜不能详细说尽此间境况,让裴公有所忧虑,却是我的不是。”
    司马朗察觉出对方这番话里的微妙,但碍于马超在场,他也不便过问太多,只得轻点了下头,再不言语。
    马超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说道:“监军!我等何时进兵雍凉?”
    司马懿转头看向他,笑道:“倒也不用急,如今三辅残兵未除,前方战事未定,明公麾下之兵尚需坐镇陈仓,居中调度,以应不时。”
    “日后金城、河西方是战地,大军何不往前坐镇汉阳,如此更方便些。”司马朗插话道。
    “裴公麾下兵马多为各地屯兵,追剿羌胡残兵,恐难全制。有明公军威震慑,庶几可保万全。”司马懿想也不想就说道。
    “那索性退至郿县,与裴公合兵,先剿除残兵,再统兵西进?”司马朗忽然有些不依不挠。
    司马懿脸色变了一变,脸上还是笑着给出了解释:“这更不妥当了,大军后撤,将至前方诸将于何地?如若有变,又怎么来得及调度支应呢?”
    他的话有理有据,给出了如今非得驻兵陈仓不可的理由,但这样不前不后的位置、以及似乎有意回避与雍州刺史钟繇、司隶校尉裴茂两大实权人物见面的态度让司马朗敏锐的感觉到了异样。
    一旁的马超倒是没有刻意关切这兄弟之间的暗流,虽然司马懿拒绝了他急于求战的心思,他仍踌躇满志的打算好好在调拨给自己的两千人的部众里施展拳脚。在入太学以前他没少跟随马腾带兵作战,虽然这些年都没有亲临战阵,但与生俱来的天赋却是没有变,他摩拳擦掌,很短的时间里就将这两千人收拾服帖。
    就在司马懿着手整顿陈仓军队的时候,雍凉在钟繇、徐荣、张济、盖顺等将的带领下发起了压倒性的攻势,而在陈仓后面的右扶风,兵革也是一日未息。
    司隶校尉裴茂领兵进驻郿县后,曾派人来信提出与皇甫嵩两人就此合兵,一同进剿右扶风境内残余的羌患,然后再稳步西行。他满打满算,本以为皇甫嵩会同意这个先内后外的稳慎策略,谁知提议居然当即就被否决了,而且信使连皇甫嵩的面也没有见到。裴茂于是又派人过去,想与皇甫嵩亲自见上一面,商量接下来的方略,这个提议不仅被拒绝,更是带来了皇甫嵩以骠骑将军、督雍凉军事的名义所下的军令,命他稳驻郿县,以清剿残兵、守护京畿为要。
    裴茂是个心细的人,昔日他节制盖顺、徐晃等将南征益州的时候,常常根据诸将在言行上的细微变化而感知各自的情绪,从而调节盖顺与徐晃二者之间尴尬的气氛。如今他再度领兵,做法也是一样,皇甫嵩虽然用兵稳慎,但在大胜之后往往会乘胜追击,非得等到后方彻底清剿残兵了再动兵,这个理由在裴茂看来未免太过牵强。
    于是裴茂独自想了一夜,终不得其解,熟虑过后,便叫人四下找寻,请来了在武功县为家人敛葬之后、留下守丧的苏则。
    “家中都安排好了么?”裴茂未着公服,仅穿着件深色常服在偏室里接见来人:“我领兵以来,甫一至扶风,便扫除胡氛,下马拯济百姓,抚恤孤老。扶风苏氏乃三辅名门,我也着意留心,只可惜……”
    苏则愁容未褪,身上还穿着斩衰丧服,他嘴角牵动了下,恭敬拜道:“承蒙明公挂念,自家中遭难以后,关中多有故交出面相助。小子无知,日后怕也是难报今日之恩万一。”
    裴茂本在斟酌如何劝苏则在孝期为他办事,如今听到苏则话里委婉的拒绝之意,不禁一边感慨对方的聪明、一边深感为难起来:“其实,我今日请文师来,确有一桩不情之请。”他索性抛开云遮雾绕的辞令,直抒胸臆:“我近日闻说,在陈仓的皇甫公身体抱恙,已有数日不见外人。如今韩遂虽然败逃,但军情尤急,皇甫公乃军中柱石,一举一动,常人都得格外关切。如今据说他因病不能视事,我想着,于公于私,如何也该过去问候起居。”
    他留心观察了苏则的神色,接着说道:“只是我这边困于公事,脱不开身,只得劳累文师你了。”
    苏则有些疑惑的说道:“裴公若要遣人看望,只需门下从事、主簿一人即可。在下既无官职,又在孝期,怎么担得起此任呢?”
    “马超与文师同读太学,应当认识吧?”裴茂突然岔开了话。
    苏则似乎不太像提及这个人,迟疑了一瞬便如实答道:“谨诺,在下曾与其有过一段交情。”
    “这就是了。”裴茂拊掌道,他是刻意打听过的,马超在太学没有什么结好的朋友,只有苏则还算与他关系亲近,这也是他为什么单单来找苏则的原因:“马超现今就在陈仓,你此行正好可以见他一见。”
    苏则初时直觉这个安排有些莫名其妙,可当他看到裴茂投来的深邃目光以后,心里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次问候起居是上不得台面的!
    苏则在右扶风治丧期间也曾留意过雍凉局势,只知大战已至最后关头,却从未听闻皇甫嵩重病不起。倘若真像裴茂所说的那样,那么前方的徐荣、盖顺等将还能继续安心的打仗么?还能继续无条件服从陈仓发出的一道道军令么?
    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裴茂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判断出陈仓出了变故,所以想知道皇甫嵩的真实情况。如果一切安好,那不过是虚惊一场;可是如果真有什么万一……苏则不禁想到,大厦既崩,仓促之间,雍凉兵事未休,此间数万之众,又将会属意谁呢?是河东人司隶校尉裴茂,还是颍川人雍州刺史钟繇?
    如今钟繇是否察觉尚未可知,但眼前的裴茂,似乎是已经有打算了么?
    裴茂很喜欢对方的这股聪明劲,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就是不需要多费口舌,往往只需一个提示就能互相会意。他这么做的确是出于对皇甫嵩身体的关切,同时也是提前未雨绸缪、做好应对不测的准备,至于其中的一点私心,则被很好的隐藏在大义里去了:“皇甫公关系甚大,确凿之前,我不敢擅做主张,只好请文师代我往陈仓走一遭。我知道文师尚在孝中,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借文师之力,还请文师……”
    话未说完,堂堂司隶校尉、阳吉亭侯裴茂便离席近前,向苏则俯身一拜。
    苏则吓了一跳,赶忙躲到一边,以稽首大礼向裴茂回拜,惶恐道:“小子怎敢!”
    “你值得这一拜!”裴茂直起身来,目光坚毅:“如今的处境得来不易,不容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皇甫公倘若重病不起、难以担起大事,朝廷必须即刻知晓,加以措置,不然局势大变……吾等有何颜再见国家?”
    在裴茂动以情理的请托下,苏则只得百般不情愿的答应了下来,只是事后冷静下来,他又不禁开始思索,如果皇甫嵩真的病重,为何不早早上报朝廷,反而将其隐瞒下来?难道皇甫嵩就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么?出于对局势的关切,苏则以极高的姿态同意了裴茂对他的强求,欠了他一个巨大人情的司隶校尉以后自然会对他多加照拂,除此之外,苏则也在心里刻意回避着一个问题。
    那就是初到陈仓不久的马超是否知道这件事的隐情呢?又或者已经牵涉了多深?
    这一切的答案等到苏则在陈仓城外的军营里见到马超之后,很快就有了答案:“骠骑将军?”
    马超茫然的摇了摇头,他从见到苏则的激动中回过神来:“说起来我确实未曾见过骠骑将军,监军说骠骑将军身体抱恙,这几日都是借监军之口传达军令。”
    说到这,连马超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怎么?你觉得事情有蹊跷?”
    苏则‘嗯’了一声,微微颔首:“这么说皇甫公的确是抱恙在身,可既然如此,皇甫公为何不将事情奏报朝廷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马超摆了摆手,他手上还拿着马鞭,显然是刚从马背上下来不久:“这几日我忙着操训将军交给我的部众,连饭有时都忘了吃,那里还有闲暇想别的事。”
    苏则无奈,只好由自己琢磨了起来,既然皇甫嵩真的身染重病,那他隐瞒不报的原因又是什么?更何况这段时间内,不能视事的皇甫嵩仍在名义上发号施令,是不是意味着发号施令的人早已不是皇甫嵩本人,而是那位年轻的监军谒者司马懿?这背后究竟是皇甫嵩授意的,还是司马懿故意为之?
    “司马仲达一直在为皇甫公代传军令?”苏则问道。
    “我听人说将军很信重监军,在郿县的时候将军就将军中许多大小事情交付给监军。”马超说完,想起苏则的年纪比司马懿还要大,论才智也不比对方逊色,如今司马懿都是监军谒者了,苏则这次被孝期连累了,他日却不知能走到什么位置。不然借此机会将他引荐给司马懿,两人一起搭上王氏的船……
    苏则没察觉马超在胡思乱想着什么,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或许皇甫嵩早已经死了,司马懿出于某种目的隐瞒不报。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皇甫嵩久不露面一定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届时事情泄露,所有相关的人都要被牵连!
    “事情既已问到,我也该动身回去了。”苏则感觉自己正坐在一间装满干柴的屋子里,只需要一个火星就能引燃,他第一时间就产生了逃离的想法:“我现在身有重孝,若非受人请托,推辞不得,我也不会来这里。你……好自为之吧。”
    “诶,文师!”马超见他急着要走,心下觉得奇怪,忙伸手拦住他:“你不方便留下,总得由我带你引见一下监军。我看司马氏未来气势必盛,不容小觑,我现在带你见一见,对你日后也有裨益。”
    苏则现在躲司马懿都来不及,那里还敢主动上赶着去见?他也是吓了一跳,将胳膊从马超的手中挣脱开来:“守孝之人不再庐中居丧,岂有随意出入公府私邸交游的道理?下次吧。”
    马超也知道这么做不太妥当,只得惋惜的说道:“可惜了,这次的机会难遇,更是比太学安排的实习要好数倍,你就这么错过了。”
    苏则现在只庆幸自己是在城外军营中见的马超,还没有真正入城,不然真有什么接触,那日后可是百口莫辩了。他见马超全然不知,一心还为自己着想,闻言不免动容,松口道:“你还是多看顾自己吧。城中的那位监军谒者……你若是听我劝告,这几日就最好离他远些。”
    “什么?”马超好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苏则却没有搭理他,而是扭头朝西望去,像是西边的某个地方将要过来什么人似得。这也不难预料,皇甫嵩病重的消息将不胫而走,整个雍凉有资格、有机会顶替皇甫嵩的只有那两个人,如今裴茂已经表示了关注,另一位的反应还会慢么?
    他似乎有些明白皇甫嵩的心意了,仅仅只是疑似‘病重’,就已有人开始打起了主意。如果真的死讯传出,导致西北的局势糜烂,谁又能负起责任?
    想到这里,苏则如芒在背,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将那马赠与你么?”
    赠马的事情正好说到马超的心坎里,他也正要提及此事,好好的当面感激苏则,却见苏则面色肃然,一时改了口:“为何?是要助我在战场上方便杀敌?”
    “不。”苏则否定道:“是要你能随时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