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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韩子德让
    有人驰马赶来:“胡辇,出了什么事?”
    胡辇听得这声音顿时叫道:“快追,燕燕的马惊了,前面是西市。”
    那人一听顿时明白:“我去截她下来。”又道,“你们绕另一条路去前头截她。”胡辇连忙应是,那人一催马头,追了上去。
    此人的马可比胡辇的神骏,竟不亚于乌云盖雪。他直追上去,手中软套甩出,就要截下惊马。不想这乌云盖雪野性极大,见有马追来,更觉得是一种威胁,再加上西市各种气味混杂,令它理智大失,竟奋起加快腿力,直冲入西市刑场。
    此时,西市口一片肃杀。有几个南逃的家族被抓回来,全族皆诛。刑场上悲号连天,数十名犯人被拖上刑场,有白发老者,也有总角少年,外面还有妇人孺子围成一圈哭号。
    那监斩官也甚是头疼,任谁也不想来接下这一摊事情,眼见时辰将到,便要下令问斩。忽然间外头大乱,监斩官眼皮一跳,心中暗忖难道有人想劫法场不成,当下更不犹豫,一拍桌子站起来高叫:“立刻开斩!”
    号令一出,刽子手们顿时一齐挥刀,刹那间人头飞落,血光冲天,惨叫之声摧人心肝。此时西市已经有兵士上前挡马,却纷纷被马踩伤踏过。只是这匹马被挡了这几挡,又跃过栅栏,已经力弱,再闻得前面血气冲天,本能地后退,又撞到栅栏,终于停了下来。
    燕燕已经被颠得不知方向,更不知道到了何处,见马终于停下,连忙勒住了它,这才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不想却正撞见这漫天血光,数十人头被斩落在地,饶是她素日胆大,但终究锦衣玉食,何曾见过这个,只吓得心胆俱裂,惊叫一声摔落马下。
    乌云盖雪本已疲累,亦被这冲天血腥之气吓住,见她滚落马下也不再跑,就这么驯服地贴在她的身边。那监斩官见这少女闯入刑场,却从马上跌下,身后亦无其他异动,暗松了口气,转而大怒,拍案高叫:“来人,将擅闯法场的同党拿下,一并处斩!”
    兵丁就要冲上前去抓起燕燕,燕燕已经吓得双足发软,脑子一团糨糊,哪里还能反应过来。就在这最凶险之时,一人喝道:“且慢!”
    一个锦衣青年骑马而来,一跃下马,朝监斩官拱手赔笑:“大人恕罪,她并非有意,只是烈马失惊,误入刑场,并非擅闯,还望大人见谅。”
    监斩官看这对男女衣着不凡,前后两匹马俱是神骏异常,上京地界贵人多如牛毛,不晓得两人是何等出身,不好随便得罪。便收起威风,问道:“你是何人?敢来求情?”
    “晚生是太祖庙详稳韩匡嗣之子韩德让,今为皇子贤伴读,这位姑娘是思温宰相的幼女。”
    监斩官听得前一句心中冷笑,就要发作,听得后一句顿时又将发作之心按了下去。他是后族旁支,区区汉官之子,岂会放在眼中,但一听是思温宰相之女,便知道不能治罪了,心中暗恼这小子话讲得一惊一乍,没好气地摆摆手:“赶紧走。”
    韩德让忙谢过监斩官,转身扶起燕燕。燕燕素日胆大包天,但自幼娇生惯养,大猎时杀动物见过,这么大规模地杀人却是只听过,未曾亲眼见过。骤惊之下,竟是吓呆了。
    看到韩德让扶住她,她才吓得哭了出来,整个人扑在他怀中:“徳让哥哥,我、我……”
    “没事了,燕燕,我们走吧。”韩德让见燕燕受惊,不敢让她再独自骑那未驯之马,扶起她与自己共乘一骑离开。乌云盖雪也不再闹腾,乖乖跟在他的马后面。
    胡辇与乌骨里也已急急赶到,见两人出来,胡辇松了口气:“德让,燕燕没事吧?”
    “她没事,只是受了惊吓。”韩德让说着就想扶燕燕下马,交给胡辇,但觉得怀中燕燕整个人僵直,知道她必是受惊过度,此时西市仍然嘈杂不已,恐有不安全,便道:“我先送你们一起回去。”
    胡辇亦是看了出来,忙点头:“正好,有劳你了。”到了府前,胡辇下马之后,扭头见乌骨里已经下马,燕燕却一直拉住韩德让,忙上前问:“这孩子怎么了?”
    “她应该是受惊过度,还没有恢复。”
    胡辇一怔:“这么严重?”
    她见燕燕又闯祸,本是极为生气,有心教训的,但见她如此又不免疼惜,想先带她回家待恢复之后,再行处置。不想燕燕此番连胡辇叫她也没有反应,只拼命拽着韩德让不放手。
    燕燕并非胆小的姑娘,但此刻脑海中一片混乱,心怦怦跳得厉害,竟是一时无法回神。刚才眼前血光、耳边惨呼萦绕不去。她从未遇到这样的情景,竟是神不守舍。
    胡辇劝了两声,见燕燕不动,在韩德让面前便觉得有些尴尬,只得向韩德让赔笑:“实在不好意思,德让,还要劳烦你和我一起送她进去了。”
    “也难怪她,刑杀之地,别说她这样的小姑娘,就算是赳赳男儿,也有被吓到的。”韩德让是汉臣韩匡嗣之子,萧思温从小喜欢汉学,与许多汉臣极为交好,因此两家常来常往。韩德让从小便与她们三姐妹熟识,故而在路上一见之下,就来相助。
    将燕燕送入房中躺下后,胡辇忙叫人去请御医用定神的汤药,一边又叫人去请族里女巫替燕燕收惊。
    燕燕到了自己房中,方哇的一声哭了:“大姐,二姐,好多死人。”
    胡辇心疼哄道:“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乌骨里边哭边骂:“你这笨蛋,还没驯好的马就敢骑,刚才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胡辇嗔道:“她都已经知道错了,你还要骂她,快去取宁神汤来。”
    乌骨里又是惊吓,又是后悔。妹妹是她带出去的,刚才又没阻挡妹妹骑马回去。她素来嘴利,因方才心中内疚,语言就尖利起来。见大姐生气,方悟自己说错了话,忙抹了抹泪,匆匆转身出去,一会儿便带着侍女端着宁神汤来,让燕燕喝了。
    燕燕一直恍恍惚惚,回到熟悉的环境,再被胡辇揽入怀中柔声劝慰,这才渐渐松了心神,喝了宁神汤不久就打起瞌睡,但不知为何,手中却还一直握着韩德让的衣袖。胡辇拉了两次没拉开,韩德让忙道:“不妨事的,我在这里看一看书,等她睡着了我再离开。”
    胡辇无奈:“这孩子大约今天真的有些受惊中魇了,韩二哥……”见韩德让点头,这才松了口气,由得燕燕拉着他的衣袖,取了被子给燕燕盖上。乌骨里见已经无事,也坐不住,早就走了。胡辇屏退侍女,好让燕燕早些入睡,室内便只剩下她姐妹和韩德让。
    胡辇见韩德让枯坐,忙去父亲书房取了书,自己也坐在另一张榻上,拿起本书,却偷眼看着韩德让。韩德让接过书来,一看是《贞观政要》,这本书他是极熟的,当下只挑了几页来慢慢看着。
    此时日影西斜,投射在韩德让脸上,一半金色一半阴影。
    胡辇有些瞧得痴了。她只道只有自己一人偷偷瞧着韩德让,却不知道,燕燕此时却并未睡着。
    燕燕过了初时的惊吓之后,躺了半晌,已经缓过劲来,这才觉得刚才拉着韩家哥哥不放的行为十分不好意思,偷偷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儿去看。此时室内俱静,在燕燕视角范围内,只有韩德让一人。见他并无责怪烦躁之色,拿着手中的书,似看非看地走神。
    燕燕又是羞愧,又是不安。她去驯马,不仅是为了在同伙面前夸耀,也是为了在春捺钵时能在韩德让面前一显身手,好得到他的注目。可没有想到,还没到春捺钵呢,就因为马受惊,闯下大祸。还不曾夸耀成功,居然先在他的面前丢脸了,遇到事情就整个人傻了,还要他来救,差点连累他。更丢脸的是居然在他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得稀里哗啦,把他衣服都弄脏了。听得大姐胡辇轻声道:“韩二哥,我看燕燕似乎睡熟了。”
    韩德让“嗯”了一声。见他要来看,燕燕赶紧闭上眼睛,全身却绷得紧紧的。
    韩德让却不知道,但见燕燕闭着眼睛,手还捏着衣角,怕将她惊醒,苦笑:“罢了,我看她似乎还有些受惊呢。我横竖今日无事,也不急。”胡辇见韩德让的衣服已被弄脏,燕燕又拉着不放,忙道:“既然如此,我看你的衣服也被这丫头弄脏了,不如把这件换了,也好脱身。”
    “也好,有劳你让小厮去我府中拿衣服。”
    此时燕燕待要放手,却也已经无用了,只得暗自懊恼,无可奈何地躲在帐子里,一时又是惭愧,又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窃喜。
    眼看着韩德让更了衣服,眼看着他离开,却不敢吱声,甚至不敢动上一动,只能装作熟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知道这是赖皮,可当时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干了,等回醒过来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但内心又有窃喜。
    少女的心,就是这么鲁莽又胆怯,混乱又单纯。她喜欢韩德让很久了。当她意识到自己喜欢看到韩德让的身影,喜欢他的存在时,就喜欢上他不知道多少年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知道。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把韩家哥哥,视为像父亲、大姐、二姐那样的亲人了。只要他一来,她就会跑过去缠着他,占用他到家里来的每一刻时间。
    虽然族中亦有亲近的兄弟,比如族兄萧达凛也是经常往来的,深得萧思温倚重,但在她眼中,萧达凛却有些过于认真而无趣,不像韩德让这样能让她毫无顾忌撒娇耍赖。
    这几年三姐妹渐大了,胡辇也开始有小伙子来追求了,姐妹之间在一起会玩笑似的说起将来要嫁谁。胡辇知事早懂得多,不许妹妹们议论她。乌骨里口中则已换了十七八个“将来一定要嫁给他”的对象。但从小到大,问起燕燕来,则永远只有一个答案:“我要嫁给德让哥哥。”
    然而对于萧燕燕这种小姑娘的心思,韩德让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中。对于韩德让而言,他如今身上承担的事情,远比这些重要得多。
    韩德让回到韩府,便见侍从志宁上前,道:“郎君,已经跟宫里说了,明扆大王请您明天入宫。”韩德让点了点头,将马鞭扔给他,径直入内,待向父亲告知今日之事。韩匡嗣道:“春捺钵就要开始了,你明日入宫,见了明扆大王,告诉他我已经联络了女里、高勋。思温宰相亦有意动,我会在春捺钵期间,设法让他们一会,让他做好准备。”
    韩德让恭敬回答:“是,父亲。”
    韩匡嗣看了儿子一眼,想说什么,但见儿子态度恭敬却不亲近,隐隐有着距离感,最终还是咽下了话,挥了挥手让他下去。看着儿子的背影,韩匡嗣心中喟叹,他自是知道为什么儿子与他有疏离,只是韩家一代代的儿郎,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天地倾覆的可能发生时,再小再稚嫩的肩头,也必须扛起命运最残忍最艰难的重担,要么生,要么死,没得选择。
    韩德让走出书房,轻叹一声,刚才父亲所交代的事,只有短短几句话,可背后的惊心动魄,却绝不简单。他如往日一般,将每件事、每个细节都一一想定。
    这些年来,一直就是这样。父亲把事情交代下来,而如何执行,如何在暴戾多疑的皇帝身边为小皇子明扆周旋,如何照顾一个病弱的受到惊吓的四岁孩子,一直到他学习、成长,都是由他于生死之间摸索出来。
    那个孩子每夜都会在噩梦中惊醒,哭号不止,他要一次次哄他入睡。十多年来,陪着他学习、读书、骑射,谋划着一切的一切。
    而他,也因此远离父母亲人,与家人渐渐疏远。偶尔回家与父母亲及弟妹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知道如何表达情感。他羡慕着弟妹们与父母的亲近,却无法融入其中。
    韩德让文武双全,宽容温和,在上京权贵的年轻一代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男孩子当他是好兄弟,女孩子当他是暗恋的情郎。他看似与谁都交好,然而他的心,却一直是孤独的、封闭的。
    辗转一夜,直至天明,韩德让如往常一样入宫了。他如今名义上的身份,是皇子耶律贤的伴读。耶律贤,就是当年察割之乱中幸免于难的小皇子明扆,贤是他的汉名。
    韩德让走进耶律贤的宫室,近侍楚补迎上前来,低声道:“韩郎君?”
    韩德让一抬头,看到人声寂寂,便有些明白:“大王昨夜没睡好?”
    楚补苦笑:“这两天大王都不曾睡好。”
    韩德让长叹一声。他自是知道原因的。十几年来,耶律贤从四岁幼童到如今的青年皇子,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明显可见。可不变的是他自四岁起,就缠绕不去的噩梦,以及因为噩梦折磨而消瘦病弱的身体。
    韩德让摆了摆手,由楚补迎着在耶律贤寝殿外间坐下。透过屏风,他看到耶律贤还在睡着。韩德让知道这是长年累月被噩梦困扰的耶律贤难得的一个睡眠,便不打扰,只静静地在外面坐着,心中默默地将春捺钵可能发生的事,再细细地想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