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可信。
几个妇人商量了一下,有人跑到隔壁去找了别的妇人,不片刻数十人大着胆子过来。
卫央笑道:“看来还是有顾虑,无妨。”
遂引众人上山,沿途军卒侧目。
这厮又想做什么?
“这是你们的家属对吧?”卫央拱手道,“今夜要辛苦辛苦,请她们帮忙制取细盐,说好以二斤细盐为工钱,你等若不放心,可与百夫长商议,推举几个人近前查看。”
一时间,军卒们议论纷纷。
他不是带来了杀戮么?
怎么还带来了工钱?
“工钱我知道,黑哈说,帮别人做事,哪怕是贵族,也应当要钱,若连工钱都不给,那就是最大的剥削。”有军卒挠头,“可他们不是汉人么,怎地会给我们工钱?”
也有穷苦出身的百夫长千夫长,他们排斥那些贵族的百夫长千夫长,彼此秘密道:“若真是给工钱,那咱们与西陲的汉人也没什么两样。”
几个千夫长商量道:“至差也不比西陲的蒙人差的,咱们去看看。”
牧仁等人呵斥不住,山坡上一时人声鼎沸。
几个帐篷里,卫央以简单的工序为引子,夜半引得数百人来围观,众人只见这个帐篷里做这个,那个帐篷里做那个,彼此心下嘀咕,有人道:“还是不信任我们。”
卫央回头道:“这几个帐篷若放在一起,便如火药爆炸,你们敢来么?”
牧仁等人骇然便跑。
卫央也不管这些,只教妇人们看好火候,他自看着状态,到天明,真有细细的细盐,虽带着微黄,却真是细盐,只不过少了如今哈密细盐添加的一些物什。
“真出盐了啊?”平明十分满山军卒喜悦不已。
千夫长百夫长们站在一旁,冷眼只瞧着是否果真会给钱。
卫央抓一把细盐,闻了下,命人取来羊肉,当即烤了一大份,又炖一大盆羊汤,爽爽利利自先吃一顿,而后见那些妇人们面色欣喜,眼巴巴都看着。
他考虑了一下,命人去将牧仁那帮家伙踹了起来。
那伙人哪里有睡觉心思,都在安排的帐篷里满怀心事假寐。
这下好,庄克新使人将他们尽数叫来,卫央指着少说上百斤细盐问:“你们想要吗?”
军卒们心中一紧,那些妇人们眼睛里闪烁着失望,但也都释然。
牧仁过去一瞧,立即问:“你想卖多少?”
一谈到钱的事,这些高原上的贵族哪一个不眼睛闪闪亮?
穷怕了。
卫央道:“因此地靠近青海湖么,少却许多运费,我便算你等一斤一百二十文,如何?”
黑啊!
卫小郎的手是真的黑。
可牧仁那伙人算了一下,这也有得赚啊。
“可!”牧仁命那两个小妇人急忙去取一锭金子,约莫算出了价值,便拿走了少说一半儿的细盐。
卫央这才道:“剩下的,诸位辛苦一晚上,我瞧各位都是过日子的好手,便依昨晚之计,一人取二斤,我奉送二斤,以酬诸位一夜辛劳,请。”
妇人们满怀希望又满是失望,这一下希望大开,一个老妇人伸手抓一把细盐,不由分说便往油腻腻脏兮兮的口袋里装了一大把,而后,头发下黑亮亮的眼睛从发丝之间偷看着卫央,真的要给么?!
“拿,待今日战后,我再请诸位辛苦一夜。”卫央笑道,“盐这个东西,生于此,造于此,自当造福此地民众。”
妇人们大喜之下,竟有人扑在盐堆上头,抓一把细盐就往嘴里塞。
不是她们不知盐之苦,只是日子过的太苦,这细盐再咸也如蜜糖般好吃。
卫央心下发酸,目视那些千夫长百夫长们道:“这就是你们的父母、妻子、女儿过的日子么?她们,一生未必能吃到蜜糖,想也想不到。如今竟把咸盐当做了蜜糖,你等心中无愧么?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头一等的事情便是赡养父母、恩养妻子、抚育儿女,你等见自家母亲、妻子、女儿竟将那咸盐当蜜糖,心中都作何感想?”
他当即起身,虽一夜未眠,却精神奕奕,面向东方太阳深深呼吸一口真气,满面紫芒闪烁,纵身跳上马背,提剑道:“男儿杀敌当为过上好日子,如今多说无益,且随我平定优丹部落叛乱,而后,我自要教你等帐篷里无论男女老少,尽皆有细盐可吃,有蜜糖可吃,到时候,待我军到来,你等若是好男儿,自可提刀上马,咱们在这高原之上杀个你死我活。”
有千夫长惊叫道:“不能不打么?”
“当然能,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打仗呢?”卫央剑指汗帐骂道,“世上最可恨这些天命贵族,我此来,乃是刀剑向他们,然,你等要为他们奉献生命,数代人为奴作隶,我有什么法子?只好与你等刀剑说话。”
庄克新趁机叫道:“正是,你等既执迷不悟,咱们又何必客气。你们也是好男儿,我们更是好男儿,你们要为贵族而战,我们便放手大杀!待战过之后,我们若胜了,你们被杀死,你们帐篷里的妻儿老小必不用担忧,我们视之如兄弟姐妹。”
数个百夫长眼中迷茫、心中战栗,脱口质问道:“那若是你们战死呢?”
卫央挥剑长笑一声。
他指着那些人厉声道:“那也不要紧,我等纵然战死,也教你等子孙知道,这世上还有是人便不必受那剥削之苦,却只当命中注定之理。纵然他们依然如你等浑浑噩噩过,纵然他们往后千百年只能流传着我等曾到过高原,曾把他们的祖先当人看,那也足够了。心中有了这一颗火种,总有一天它会发芽生根茁壮长成那参天大树。”
牧仁汗声势不再,竟不敢上前呵斥。
倒有长老拿着马鞭越过众军,冲那意念惊动的百夫长千夫长劈头要打,更有人要去抢夺妇人们的食盐。
卫央冷眼旁观,只听山坡上万军无声,唯有贵族老爷们喝骂之声,妇人们一声不吭死死地护着自己的细盐,任凭马鞭打在头上,在脸上,哪怕血肉模糊,也决不肯松手,场面算不得惨烈,却极其震撼人心。
丁勉都看不下去了,只见那妇人一众满脸是血,趴在地上近乎一动不动,却依旧抱着自己的细盐,仿佛就抱着一家的希望。
他不由拔剑。
“他们的梦太长了,要自己醒来。”庄克新微微摇头说道。
正此时,人群中被鞭打数十下的百夫长突然拔刀,大叫道:“我们都有刀,为什么他们打得我们,我们杀不得他们?”
说罢一刀砍了打他的长老的首级,大叫三声,又往贵族老爷头上砍去。
人群微微骚动,但却没有几个人拔刀阻拦。
那百夫长高声呼喝着:“凭什么他们能打我们如牛马,我们却要看他们如那长生天?我家的细盐,凭什么他们要,便须给他们?我家的帐篷,凭什么王汗的牲畜要躲雪,我们还要给他们?长生天是公道的,给了他们马鞭,也给了我们弯刀,弯刀,是比马鞭更锋利的,我等何不一起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