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站在院子中,看着那个坐在凳子上,手拿烟杆吞云吐雾的男人。
蒋师将烟杆放下,敲了敲凳脚,一边道:“没想到你不仅命大,运气也不错。修行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若命不够硬,再好的天赋,也容易半道夭折,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师门长辈庇佑。除了命够硬,还得运气足够好,因为修行,除了努力,更需要机缘。”
说完他站起身来,继续道:“这些年我教了很多人,但真正意义上的徒弟,一个人都没有,既然你满足了条件,便留下吧。”
安宁急忙跪下,叩头道:“拜见师父。”
蒋师摆了摆手,“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这里不需要,事先说好,要留下,就得做好吃苦的准备,若是吃不得苦,现在就可以离开。”
从小到大,安宁什么都吃过,而这苦,吃得最多。
蒋师看着起身的安宁,问道:“剑谱都看了?”
安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为难道:“看是看了,不过很多字都不认识。”
蒋师点头道:“没关系,也不要求你一下就能学会,你就用手里的木剑,站在这里横竖各十次,什么时候达到一万次了,再改为横竖各五次,达到两万次之后,改为横竖各一次,直至十万次。”
安宁瞪大双眼。
蒋师问道:“有问题?”
安宁摇头道:“没有。”
蒋师皱眉道:“那还愣着干什么?”
安宁便取出木剑,站在原地,开始挥动。
一开始,安宁显得很轻松,虽然听起来次数多得吓人,但毕竟只是木剑。可半天以后,安宁就不这么想了,不仅仅手臂开始酸痛,数数也变得有些艰难,更让安宁没想到的是蒋师躺在那眯着双眼,竟然帮他数着,好几次出错都是他提出,然后就会让安宁从新计数,直到不出错为止。
最后安宁只能在地上做出标记,每挥动一次完整的横竖就在地上划一横,十横之后就变成一竖,十竖之后变一圈,整整用了八天时间,才完整的将横竖各十次挥完,开始变成横竖各五次,虽然次数没变,但这一次完成用了七天,最后横竖各一次,十万次只用了五天。
安宁吃过很多苦,但还是感觉这辈子要吃的苦,都在这二十来天全吃完了,也是第一次知道一把木剑竟然也可以这般沉重,然而让他更没想到的还在后头。
就在他以为蒋师准备教他高深剑法的时候,那男人只是拿着手中的旱烟,指着小院前方的湖水,语气平淡的道:“将以上三种方式在水中重复一遍。”
安宁看着碧澄澄的湖水,淹了一口唾沫,要知道,现在已是秋末,湖水的冰冷程度可想而知。
但安宁没有多说一个字,提着木剑来到湖边,一咬牙,跳进湖中。
蒋师对着湖水中的安宁喊道:“除了头,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露出水面。”
安宁开始挥剑,一次又一次。
在水中,木剑远比在陆地上更轻,但也正因为更轻,要挥动却更加费劲,仅仅三百下,安宁便叫苦不迭,再加上刺骨的湖水,那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很快安宁便陷入昏迷,身体直直向着湖底沉去。
一次次昏迷,醒来之后便继续。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安宁在水中待的时间越来越长,终于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完成了蒋师的要求。
然而一切并没有苦尽甘来,接下来的日子,那才叫真正的苦不堪言。
安宁刚刚爬上岸,就直接被蒋师一拳砸在额头之上,将他整个砸入湖底的淤泥中,然后又被某种力量强行扯出水面,摔在院子中,已是七窍流血,半死不活。
蒋师一手拿着烟杆,一手背在后背,淡然道:“接下来的日子,我随时随地都会向你出手,你可以反抗,也可以躲避,直到你能扛住我的拳头为止。”
他接着又道:“我这里没有药,所以你只能自己想办法,去山里采,去城里买,都随你。”
安宁躺在地上,仅剩一口气吊着,只觉得天旋地转,晕晕乎乎。
就这么一直躺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勉强能够驱使身体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又在地上坐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能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他忍着疼痛,对着那个正吞云吐雾的男人道:“师父能否教我认字?”
蒋师点头道:“当然,只要你有时间。”
安宁拿出的,不是那本剑谱,而是那卷蓝色卷轴,相较于剑谱,他现在更需要这医术上的内容。
安宁记忆力不错,过目不忘不敢说,再生僻复杂的文字,只需要四五遍,就能完完全全的记住。
用了将近三天的时间,安宁终于将《水注经》上的字全部认得,也很快找到了解决自己身体伤势的方法。
然而就在他准备进山去找药材时,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恐惧,潜意识的想要躲避,颈部还是被男人一记手刀劈中,双眼一翻,便软到在地。
最可怕的是蒋师每次出手都很重,但却不会让人昏迷,能让你清楚真实的感受到那种疼痛,却又动弹不得。
很快,小院中便堆满了安宁从山里鼓捣来的一些药草,一次次被击倒,一次次爬起,然后鼓捣那些药草,要么擦,要么吃,一开始安宁还简单加工一下,后来连洗都懒得洗,只是有些药草需要熬制才有效果,所以小院里常常会出现炊烟。
蒋师出手完全没有规律,有时候七八天也不出手,有时候安宁才挨打完,刚从地上爬起来,又被打得爬不起来。
而安宁所吃的药物,从开始的简单加工,到细心熬制,再到蹩脚炼制,蒋师甚至还从屋子里拿出一尊西瓜大小的丹炉,供安宁使用。
原本一开始安宁只是默然承受,能行动之后便一边炼药一边学习文字,跟蒋师的对话很少,到后来,安宁每次被打之后,都会破口大骂。
面对他的谩骂,蒋师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再赏他一拳。
秋已尽,冬雪来,冰融雪消,草叶萌芽……
很快,便是半年过去。
半年来,青阳宗那边并无一点动静,就连城主府发出来的悬赏,也消失在布告栏上,关于上一任城主的事情,很少有人提起,就好像从未发生。
而这半年来,安宁除了认识了很多文字,还学会了各种丹药的炼制,虽然粗鄙不堪,但确实很有效果,只是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都无法躲开那个男人的拳头,更别说挡下。
安宁甚至有种感觉,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法躲开他的拳头,既然躲不开,那就想办法挡下,所以相较于认字和炼药,安宁进步最大的,其实是挨打。
一开始安宁吃饭睡觉都不踏实,随时防备着那个男人的出手,后来发现怎么防备,还是要被狠揍一顿,就索性不再理会,吃嘛嘛香,一睡地老天荒。
然而就连安宁都没有发现一个微妙的变化,他每一次挨打之后,躺在地上的时间越来越短,直到第二年的冬天,被男人一拳打得贴着雪地滑行了一丈远,竟是完好无损的爬了起来。
蒋师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安宁,淡然道:“好了,我能教给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安宁一愣,不明白蒋师这话什么意思。
蒋师拉了那条坐了不知多少年的凳子坐下,抖了抖烟杆,开口道:“既然你喊了我一声师父,我便欣然受之,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以后的路,还是需要你自己走,别人能够帮你,却不能代替,能走多远,也全在你。”
安宁皱眉道:“师父,您这是要赶我走?”
男人瞪眼道:“屁话,你小子在我这白吃白住了一整年,还吃力不讨好的教了你一整年,难道还要我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再给你找个媳妇?你是我儿子啊?”
安宁腹诽道:“你好歹也算是为人师表,犯得着跟我这么斤斤计较?”
他说得不大,蒋师似乎并未听到,抽了一口旱烟之后,缓缓道:“过两天就是青阳宗的仙考,我虽然不喜欢那些家伙,但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比青阳宗更适合现在的你,所以准备一下,过两天去青阳宗。”
安宁瞪大双眼,满脸难以置信,我去青阳宗,不是找死吗,还是师父您觉得那些老神仙手中的仙剑,没有你那双拳头硬。
蒋师似乎知道安宁的想法,淡然道:“去年青阳宗数千年的家底,被毁掉了三分之一,那位老宗主更是被人抡了一耳光,这事传出去可不体面,所以别担心青阳宗会将这件事情算在你头上,再说了,若没有那个小丫头,真以为青阳宗那些老家伙会把你当回事?那你还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至于那位被你宰了儿子的三长老,只要你成了青阳宗弟子,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同门不得相残,这是青阳宗数千年不变的规矩,不过暗地里,就不好说了,所以小心一些,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安宁点了点头。
蒋师接着道:“你的体质有些类似于佛门的小金刚,这也是你能杀那位城主的原因之一,经过这一年的锤炼,勉强算是小圆满,所以上了青阳宗之后,不必执着于虚无缥缈的道法,脚踏实地锤炼自身,修习剑道方为正道。”
安宁点头道:“记下了。”
他看着院子里那尊丹炉,嘿嘿笑道:“能送给我?”
蒋师点头道:“我留着也没用,不嫌累赘就拿去。”
这一日,安宁顶着大雪,独自前往青阳宗。
这一年,安宁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