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室吓得花容失色,哭喊道:老爷!老爷你不能有事!你要救救妾啊老爷!
声音尖锐,几乎穿透耳畔。
屋内一阵乱糟糟的,小厮婢女们纷乱无章,如乱撞的无头苍蝇,前面是哭喊、闹腾,后面是为接令旨而奔走之声。
太热闹了。
这个家从没这么热闹过。
郑玉衡静立其中,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滑稽、荒唐。他在喧闹中陷入冷静孤寂的思考,近乎要与这个世界分割开来。
过了几息,他极为冷淡地命令道:闭嘴。把她捆起来,拖到堂前听旨。
是。
郑府的下人们像是这一刻才发现他的身份,才领悟到这位不受宠爱的大公子,其实是府中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是原配嫡妻唯一的孩子。
他们的慌乱被一句话收束了,笼在无形的网中。郑节倒下后,大公子的话语被披上了某种封建制度下应有的效力。
你不能带走我!她尖叫道,我是你母亲!我是长辈!郑玉衡,你敢不等老爷醒来你忤逆不孝!
我亲自赶回家,为父亲医治尽孝,如何算是忤逆?他淡漠地道,我离这两个字,还差得远呢。
郑玉衡!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我是你的长辈啊你跟娘娘求求情,这种小事她老人家一句话就带过了,我求求你
他什么都没有说。
很快,室内恢复了安静。
郑节再度清醒时,他的长子坐在一旁,灯火融融。
郑玉衡眉眼低垂,看着膝上的一本《金匮要略》,他翻了翻页,没发觉对方已经醒了。
郑父看了他半晌,喉间像梗着一口血,他嗓音沙沙地问:何氏呢?
他的继室姓何。
郑玉衡没抬头,说:她有罪,按律,有官府处置。
对方沉默良久,嗓子眼里弥着药味儿和血腥气: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是。郑玉衡答,证据确凿。
郑父的额角青筋凸起,皮肤泛起隐隐的红:我待她不薄!她竟然如此辜负,惹下这种事端,败坏郑家的门第清名
郑玉衡抬起眼,目光扫过他的面庞,叹了口气。
他什么都没说,但郑节敏锐地在长子身上感觉一股浓郁的失望。继妻、二子,都犯下大错,眼见着要家不成家的时候,他突兀地对这种失望产生了一股揪心感,下意识地攥住他的手。
郑玉衡不曾挣脱,语调也没什么起伏,看来已经习惯了:何氏虽有罪、有错,但父亲与她夫妻多年,外人看来伉俪情深。如今她大祸临头,你想得却还是名声和门第,连一丝惋惜悲伤都没有父亲大人对待妻儿,还真是视如物件一般。
要放在往常,郑节一定已经怒斥他,但这个时候,他不仅没有怒斥的力气,还在心中对这些话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寒气。
他察觉到,不是他厌弃郑玉衡,致使两人关系紧张、走到恩断义绝的边缘。而是郑玉衡厌弃他、对他一遍一遍地失望。
可天下岂有这个道理?天底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郑节按着慌乱,绷紧神情: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主持不好中馈,教养不好子女,玉行变成这样都是她的过错。衡儿,爹原谅你,只要你回家做事,不惹出乱子,爹的产业还都是你
不用了。郑玉衡道。
郑节的表情凝固了。
父亲大人。
他的用词还是很谦和温顺,但郑节却不止一次从他温顺的表皮下,窥穿内里的叛逆和执拗。
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原谅我。曾经的那些错,只要我没有犯过,就不必需要谁的原谅来作证。他清清楚楚地说,这世上只有一件事,我承认有罪。我愿意用一生的福报和善业来弥补,愿意为之牺牲一切、奉献一切,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没有说这件事具体是什么,而是给郑节掖了掖被角,举止看起来恭顺,却连手指都抽了出去,没有让他碰到。
郑玉衡身上溢满疏离,好似两人只是相逢时仅一点头的过路客。
孩儿的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尽赡养之责,绝不会推辞。但父亲的产业和您的谅解,还是留给您自己吧。我不需要。
郑节好半天都没调整出一个体面的神情。
他不止错愕,简直震动。短短两日内,他接连失去的太多,就连眼前的这根救命稻草,他都无法抓住。
郑父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是你的亲生父亲,爹有什么不对,你不能好好说话?
我说话很不敬吗?郑玉衡问。
他又被噎住了,而后又很快攒起眉,扯着发哑的嗓子:我是你爹,你是我儿子,玉衡,仅仅因为我打了你,你就对自己的亲爹这么漠不关心?!你怎么这么没有人情味儿!
郑玉衡又叹了口气,说:无理取闹。
你
切勿动怒。他的嫡长子拍了拍被子,语调平和,还有些事,本来想缓缓地告诉父亲,但屡屡生气不好,您还是一并都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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