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棠讥笑道:“谁说的?你的大儿子吗?”
郎夋面色复杂道:“是的,阿怀很喜欢他弟弟。”
寒棠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郎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吗?你那时说,其实你在幼时也曾崇拜、依赖过你的兄长,正如你那小儿子一样。这是一种命运的循环,或者可以称之为‘诅咒’。它源于你们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所以永远也无法被破解。或许在现在的你看来,他们是两个很可爱的孩子,但在未来的你看来,他们会觊觎你的权力、甚至夺去你的生命。就像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以及你一样,在无用的感情与权欲的野心之间,你们一家人永远只会选择后者。这不能怪罪于你们本身,是你们身体里肮脏的血脉决定的。你的父亲——原丁——他虽死了,却永远将一部分神力和秉性里的卑鄙烙印了在他的后代身上。”
郎夋蹙眉道:“彼时,千秋、万岁相继命殒,烛龙叛门,凤现血相,有入魔初兆,便非我父,你昆仑一脉也已是气数将绝。”
寒棠冷笑道:“可昔年若非受凤皇提携,尔父不过是一采药凡夫,怎可能有班列昆仑外门、蒔花悬圃的造化?他却所图窃位,在龙凤决战时临阵反戈,恩将仇报……不但将我封印在此,甚至还为了给自己正名,向世人污蔑凤皇乃是德衰化魔——我有什么理由不对他深恶痛疾?”
郎夋颔首道:“想来,对于他的儿子,你也同样厌恶和憎恨——只是你终究需要利用我。”
寒棠道:“我白鹤一族昔年几乎尽折于龙凤决战中,只剩下容与那一个孩子。我此生已然了结,却希望你能恪守承诺,对他多予照拂。”
郎夋笑应道:“这是自然。你既如此尽心帮我,我如何能不报偿?”
寒棠冷不防道:“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郎夋默然,良久叹道:“阿恒才只有五岁。”
寒棠摇头道:“我和你说过,至道修行,譬如冶铁淬器,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将他献祭过后,并不能立刻得到一件宝器,而是要经过不断磨砺和淬炼。你的大儿子在一天天长大,郎夋,他是冉冉初日,可你这些年却因倍受反噬一直在走下坡路。你明白的,他取代你,这是必然。若到那天,你的刀仍未煅好,那等待你的,必是同你父亲、兄长一样的结局。”
郎夋突然脱口道:“可若那天根本不会到来呢?如果所谓的诅咒,不过是你夸大其辞诳骗我的危言,”郎夋眯眼审视他,道:“那我对这两个孩子所做的一切,将会给他们带来可笑而不可挽回的灾祸。”
寒棠嘲弄道:“郎夋,可就算我所言虚假非实,难道你便真地不会再进行下去了吗?你向来是个怀疑一切的人,对你这样的人而言,真相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你所要的,不过是掌控一切而已,你绝无可能允许失序。”
他说着,将萃雪刀向前一掷,微笑道:“我随时恭候你,来这里取它。”
萃雪落地,刀身震鸣。
常恒只觉自己的感识也跟着颠簸、鸣震,仿佛有什么东西已在他体内彻底地碎裂,既而,巨大的恨意突破封锁、释放充盈。常恒只觉自己的躯壳竟要束缚不住这种仇恨,他猛地攥住萃雪刀柄,霍然拔刀,对着寒棠的尸连捅百十来下……
常恒开始在每月望日濒临失控,而即便在免于失控的常时,他也时刻倍受着那股与萃雪刀共生的恨的煎熬。
痛苦、挣扎和无望反而加剧了刀对人的同化,他开始理解那股横冲直撞的仇恨,他在里面沉沦,他知道自己将永无得救之期,于是他憎恨这世间一切的幸福与不幸,他势要报复所有旁观与免难者,他提刀杀戮。
但他时而也能从这种沉沦中醒来,这每每会成为常恒最绝望的时刻。他厌恶为仇恨趋同的自己,厌恶生,怨恨赋予他生的父母——他们的自私,更怨恨他的哥哥——常恒已知晓了自己生的来由,在这场“诅咒”所制造出的家族惨剧里,他是父亲用来对付哥哥的一把锋刀,他命中注定将要杀戮自己的长兄。
在常恒清醒的时候,他又无时无刻不在为这种恐惧所折磨。他明明是爱殷怀的,却又被萃雪刀的本能影响着恨他;他渴望殷怀给他带来的光与热,废尽心机地制造机会再次靠近他,却在与殷怀的相处中发觉,自己更加渴望的,却是对方的鲜血——
他的爱和恨都如此扭曲,每种渴望又都如此真实,全部糅杂在一起,以至于连常恒自己都难以区分它们。
噩梦的边缘,常恒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
他和殷怀漫步在雪地里。
一场大雪过后,松林格外静谧,他们脚下鹿皮靴的踩雪声愈显清脆。
十岁的小殷怀已有很高的个子,扎着高高的马尾,发带随着走动飞扬。因为冷的缘故,小殷怀鼻头通红,眼睛也泛着水光,像哭过的样子。
常恒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清晰的梦境,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拉哥哥的手。
可殷怀回头的一刹,霍然竟变成几十年后的模样,他皱着眉,疾言厉色道:“大庭广众,你做什么?”
面对哥哥的责斥,常恒第一反应是无助。他害怕地缩手,既而惊慌发现,周遭的雪松变成了一个个向他们注目的宾客,而郎夋正站在宾客的簇拥中,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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