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夜色转浓。少林寺各处院子大多寂寥无声,僧兵偶尔巡过,也只提灯远照,步履轻极,这藏经阁虽在诸地核心之处,到了夜晚,明善大师也撤走了把守的僧众,萧瑟秋风,甚微甚凉,孔干戈与老者立到阁楼前沿,一个夜行衣,一个玄色袍,但闻异动,起身鱼跃,不过小试牛刀。范奇峰见阿浪步子沉重,劝道:“你放心吧,这孔干戈虽然狰狞可怖,一言既出,想必不会出尔反尔,真心要伤害这位大师。只是这孔干戈到了寺里,我们要不要告诉寺中其他人?”阿浪道:“巡夜僧来了,他们听得风吹草动,必定就会离开。范大哥你今日本是来打探消息的,不料被这独角兽跟踪了,这独角兽如今识我们不得,我正好带你到四处走走,对了,那假冒之人就住在这附近……”范奇峰点头应道:“好啊!只是你衣服穿得不多,凉风忽起,先回房里披件外袍,以免受了冻。”阿浪一拍胸脯,朗声笑道:“范大哥,你瞧我这雄壮如牛般的身体,区区三两阵风,难道就能冻着我?”范奇峰笑声甫毕,阿浪忽道:“我要赶紧去禀告方丈,说他平日里念叨的师弟就在寺中,他老人家好久没有开怀大笑过了……”忽然一阵急风朝北面袭来,直逼向两人脸庞。阿浪身穿白衣,本是做歇睡时用,薄而透风,只觉难以招架,又想自己才夸下海口,遂朝范奇峰尴尬一笑道:“这风来得迅猛,怎比往日的大了许多!”范奇峰拍了拍他,阿浪姑且把手伸到怀里,手心一凉,“哎唷”大叫一声,范奇峰忙问:“怎么了,阿浪?”
阿浪拍了拍自己的天灵盖,两眼滚圆,急促地道:“我的玉佩掉了,我的玉佩掉了!那可是我爹爹传给我的宝贝!”范奇峰想阿浪既在少林长大,与家人天伦之乐,自然得享甚少,他口中的玉佩重要非常,也无须言明。两人当下均低首俯瞰,每一处青石板,每一处铺地草,甚至花木杂丛,盘根树末,凡是必由之地,皆不轻易错过。本已步步远离藏经阁范围,为了找回玉佩,藏经阁前端的空地势必成为搜拣之要,纵然冒犯了孔干戈的“神威”,那也迫不得已。范奇峰又道:“阿浪,你方才无意熟睡片刻,不定玉佩就掉在了当地!”阿浪猛地抬头,说道:“走吧,我们立马回去。”两人硬着头皮再次返回藏经阁前,渐渐迫近,故意运用轻功潜行之步,将声响降到最低,却还能听得孔干戈与老者的声音。
孔干戈道:“老秃驴!你重返少林所为之事,本来与孔某无关,不过你自己先夸下海口,说若孔某凭真本事胜了你,自当向孔某明说。孔某虽非好事之徒,对于新鲜物事却也不会拒于千里之外!”老者的额头上已稍有毒气窜至,两颊也呈紫墨颜色,孔干戈斜瞥后说道:“你最好两天之内找一副药续命,至于药种药引,寻常大夫也能料理,一个月之内找不到松柏谷,你便只好去极乐西方见你师父了……”孔干戈话语虽冷,却已然向老者指了一条活命道路。老者咳嗽一声,清晰说道:“老夫这条命还须为一个人而留着,一个月之内定能找到那松柏谷的张医侠。老夫一年前与大漠七虎帮的朋友一并到西北大派武阳门应宴,途经终南山,遇见了大盗钟泰及一帮大奸大恶之徒,钟泰有意刁难老夫等人,老夫等不免与他们大打出手,结果彼我实力悬殊,老夫等险些尽数殒命,幸得紧要关头,当年独臂英雄的后人经过,是他解救了我们,还狠狠治理了钟泰等人。慕氏大恩大德,老夫没齿难忘,后来老夫为表谢意,独自拜访慕氏后人……”这老者顿了顿,心道:“那两个灵鹫派的小兄弟怎的又回来了?难道他们竟不怕这孔干戈?”孔干戈听他一顿,定神一聆,也知阿浪与范奇峰正碎步飘来,两人虽已极尽消声之力,忍奈两个高手耳力均已强到极处。孔干戈回首一望,看得阿浪与范奇峰的身影,笑道:“你可继续说着,那两个灵鹫派弟子似乎丢了甚么物件!你声音小些,他们功力有限,自然听不明白!”这老者走近孔干戈一步,略低声应道:“老夫在终南山做客半月,与慕氏后人结成忘年之交,后来那山西白莲教教主韩山童也到终南山盘桓数日,有一夜我们三人秉烛夜谈,说起当今国事,那慕氏后人感慨良多,终于将一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了老夫与韩教主!”阿浪与范奇峰走得稍近,并不刻意窃听,只是因耳力级别所致,老者言语纵然渺渺,传到耳畔,全也由不得两人。
孔干戈眉头一紧,好奇心至,忙问:“那是甚么天大的秘密!”老者摸了摸胡须,摇头叹道:“此事关系重大,老夫本不可透露于旁人,但既有言在先,也无甚好辩。不过老夫知你一心武学,于社稷家国之事并无兴趣,也非多事之人,你今须答应老夫,不得四处宣扬!”孔干戈痴迷武学,觉得其他诸事一概索然无趣,当下应道:“有话快说!老子答应了你便是!婆婆妈妈,跟那些念经的老秃驴果真师出同门!”
阿浪走着走着,看见大树旁白光闪闪,果真是那雕刻着小飞龙的玉佩,失而复得之喜甚难言表,箭步射到,忙弯腰拾起,范奇峰笑道:“是了是了!”阿浪摸了又摸,拭了又拭,将它牢牢握在手中,不敢掉以轻心!两人瞥向阁楼前,心想此间无事,正打算离开,听得这老者道:“慕氏后人说,当年大宋皇帝帝昺的后代如今正寄生于少林寺中,老夫想二十多年前还在少林的时候,师父他常常接待慕氏后人和一位大人物,只要那大人物一来,师父他无论如何也要放下寺里寺外大小事务。那位大人物不是别人,正是大宋帝昺皇爷的独生子。”
宋史记载:大宋自太祖皇帝在陈桥驿发动兵变、黄袍加身、建都汴梁到祥兴二年,帝昺被元军围困厓山蹈海而亡,凡立三百二十年,以“靖康”为界,分南、北两宋,北传九帝,凡一百六十八年,经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钦宗;金军乘雪破汴梁,赵宋中道崩殂,后来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在南方自立为帝,是为高宗皇帝,以此为南宋,传九帝,凡一百五十三年,经高宗、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宗、恭宗、端宗以及帝昺,期间太祖位传其弟太宗,太宗一脉经六世而至高宗,高宗寻太祖嫡世孙,位传孝宗,太祖与孝宗隔九世,后来蒙古大军攻克襄阳,伯颜沿江起势,兵下临安,谢太后降表奉上传国玉玺,天下实亡!文天祥等忠臣义士拼死护主,终不敌蒙古铁骑。宰相陆秀夫与张世杰保幼主南逃。祥兴二年腊月,蒙古军大举进攻在大海中的厓山帝昺朝廷,帝昺时年八岁,陆秀夫为正汉家风骨,抱着帝昺蹈海而亡。
老者的话被旁人听得,不过是一番戏谑之言,大宋虽已亡国多年,但人们妄称赵宋皇裔之事也时有发生,无非是一些无谓之人为博名声做的欺世行当。元朝立国之初,为了安抚胜朝百姓,下令不得滥杀赵宋后裔,但是纵然元庭有意诛杀天下间所有姓赵的人,赵宋经传三百多年,子孙后代早已遍布九州八方,“斩草除根”之举,实无效用,蒙古人深谙其理,是以但逢赵姓人物,大抵放任自由。
阿浪听老者说到“帝昺的后代正寄生于少林寺中”,耳根忽的一震,寻思:“这寄生在少林的人不就是我么?莫非……”不敢多想,拍了拍范奇峰道:“范大哥,我们赶紧走!否则那孔干戈不定会怪我们偷听秘密之罪!”范奇峰且走且道:“我似乎听那大师说前朝皇帝的后裔寄生在少林寺,你不就是……”阿浪捂住他嘴,笑道:“哪里的话?这少林弟子不说一千,八百总是有的,寄生的人可多了!”阿浪想,这天下间冒充是胜朝帝裔之人多如牛毛,均想以此为名,做些反叛元朝之事,所谓“名正言顺”,便是其理。纵然是真,少林和尚中不定有人也属寄生,既然身份重大之至,哪里能轻易公开?他虽然很想得知自己的身世,但“赵宋皇裔”的身份未免太让人心惊肉跳,他一惯逍遥,哪里能为此名而受束缚?走得几步,孔干戈却已哈哈大笑道:“原来你说的天大的秘密,竟是这等荒谬之事?
这老者尚未回答,孔干戈即已轻蔑说道:“你当老子是傻子啊!史书上明明记载到,当年大宋的宰相陆秀夫抱着八岁的小皇帝赵昺在厓山被围,陆秀夫不甘小皇帝落在蒙古军队中受外族侮辱,便抱着小皇帝跳了海了,那厓山下尽属惊涛骇浪,那小皇帝还能活命?他那时方才八岁,于男女之事半点不识,又岂能留下子嗣?”
阿浪心下一半是憾一半是忧:所忧所憾者,师父秦衷一教授历史典故时,也说到孔干戈方才一段,八岁的赵宋皇帝身亡之后,定然留不下后代传人。
老者远望两眼,知阿浪与范奇峰已笃定离开,多半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其实“灵鹫派”两个弟子听了,老者也知他们定不会大作文章,因为这类事件从来是信者少而笑者多。孔干戈只想披发老者所谓的秘密太也荒诞,也并不催赶阿浪与范奇峰。
老者沉吟良久,说道:“当年独臂英雄用计使‘少主假投江’,瞒天过海,让世上所有人都以为赵宋血脉断了,如此一来,正朔已灭,蒙古鞑子皇帝则无借口残害天下间的赵宋后裔,不止保住了少主的性命,使汉家正朔得以延续,还间接救了无数个赵家子孙。”孔干戈拍拍手道:“若此事属实,那独臂英雄可真是不枉英雄之名!你说前朝皇裔寄生少林,那你此次前来正是来寻找他的?”老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少林弟子众多,我一时之间要找到少主,于大海捞针恐也无异!”孔干戈心道:“那禅院的小子说自己从小寄生在少林,莫非……莫非他便是?不过此事也与我无关……”说道:“既是皇裔,自然有过人之处!老秃驴你若仔细寻找,一年半载,自能有所收获。对了,你师兄明真既是少林之主,对于内里详情那还不是了如指掌,你只须求他便是。”一番玩笑话,却令老者颇有些黯然之色,续道:“此事躬行为上,不必惊扰了师兄!”叹道:“少主十六岁随独臂英雄行走江湖,在江南邂逅了第一美人颜翩翩,两人一见倾心,后来生下一子,取名赵辟光,意在光复我大宋江山。辟光皇爷他生性豪爽,喜交天下英雄,但是天妒英才,辟光皇爷他还没大展宏图,便早早离开人世。留给如今的少主也不过是一块白龙玉雕……”
晴天霹雳。
“白龙玉雕”、“寄生少林”、“赵宋皇裔”,莫非种种业因,均指自己的身世已然大白当前!阿浪足底一跌,仿似耳根爆破,听不得世上任何声音。范奇峰望着阿浪,轻轻拍了拍他,心道:“阿浪方才要找的真是一块玉佩,若玉上有龙,则属为‘白龙玉雕’,而又寄生少林……莫非……原来……原来阿浪正是大宋皇裔,汉家正朔!”
孔干戈听得一切似乎合情合理,他知这明禅经历了世间种种,自然不必空口捏造,也不会拿当年威震天下的独臂英雄来谬说,面上却仍酷冷,“哼”一声道:“原是这无谓之事,老子江湖草莽,当然毫无半点兴致……”转身施展轻功身法,望了望阿浪与范奇峰的背影,始终没有认出来。孔干戈邪气一身,于国家大事真是无心过问。他既然答应了老者,老者便毫不担心他要向元廷告密。
藏经阁仍自清净,巡夜僧此时多在后山,道是为何?原来后山闯入几个小毛贼,巡夜僧正擒而问之,是否与白天袭击昆海、昆澜之人有关云云。
老者步履蹒跚,显然内劲已运提不出。范奇峰见阿浪一脸茫然,想要安慰几句,却想:“阿浪心头自有打算,我旁观者清,还是不胡乱出主意为上……”阿浪缓缓摊开手里的玉佩,范奇峰一眼望罢,大吃一惊,夜光虽不算明亮,但玉佩本身晶莹之至,纯白已极,那条精雕细刻的小龙隐约如飞,诸事一合,范奇峰更加确信,眼前这人乃是胜朝皇裔。
阿浪苍白一笑,笑声中夹杂着无奈、茫然、惊奇、难过。当下想到师父以往讲过的那些大宋故事:太祖皇帝兵变陈桥而至黄袍加身,杯酒释兵权而使文重武轻;太宗励精图治,大安天下;契丹北范边陲,杨门忠烈誓保家园;面涅将军狄青戴铜为战,西夏群雄莫敢犯阙;金军乘雪灭宋,徽、钦二圣蒙羞;高宗皇帝中兴祖业,复辟大宋,偏安江南一隅;奸相贾似道误国误民,蒙古大军占我河山。贤臣良将,石守信,杨业,宗泽,韩世忠,岳飞,李纲等人,赵普,包拯,王安石,范仲淹,苏东坡,文天祥,陆秀夫之辈,为大宋鞠躬尽瘁的事迹历历在目。若明禅大师所说为真,那位慕氏后人所说为真,自己的身世已然明了!身为皇孙后裔,想到那些为了大宋江山而劳碌拼搏一生的诸类英杰,泪水如奔洪倾泻,决堤而流!
老者朝藏经阁后缓缓跨步,看他样貌,多半是要从此绕往后山,阿浪握紧玉佩,先对范奇峰说道:“范大哥!我先上前去问问,你在此等我片刻!”范奇峰知道阿浪是要问明白此事原由,付于他真挚一笑。
阿浪边跑边叫,“大师留步,大师留步!”他声音向来洪如钟鸣,老者清晰听得,回头望见阿浪气声如雨,焕然笑道:“小兄弟你这般急促,莫非有事要问老夫?”阿浪擦了擦眼泪,狐疑不决,老者复又一问,“小兄弟你要老夫留步,究竟所为何事?”阿浪颤声细语,字字句句不敢清晰吐露,道:“大师!我……我方才不小心听到你说的话,请问……”老者“哦”的一声,笑道:“小兄弟你的耳力也算强手,老夫还以为你只是一般的小辈弟子,哈哈!惭愧惭愧,灵鹫派弟子实是不凡!”阿浪挥手道:“在下无心的,大师见谅!”老者道:“此事怪不得你!当今天下有很多人,很多组织都说他们找到了咱们大宋的皇裔,那些人不过是打着匡扶赵宋的旗号,自立一方,人们起初还大惊小怪,报官领赏的不计其数,官兵也乐此不疲,好巴结蒙古鞑子,今天北方抓了个‘胜朝遗帝’,明天南方抓了个‘赵宋正统’,后来人们也就习惯了!但老夫说的,那可是千真万确,兴许你拿去问神盟主他,他老人家当年恐怕也略有耳闻!”阿浪也不望做甚么前朝皇裔,从此自觉高贵,那不过是前朝旧事,如今可是蒙古人的天下,何况这身份虽在汉人中显赫无比,在蒙古人眼里,无一不想除之而后快,危险自然不言而喻。阿浪只是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父母是谁,这世上还有没有其他亲人?
他鼓起勇气,将右手的拳头展开,伸到老者面前,玉佩的光芒迅疾迸发,那条小龙如在白玉上腾云驾雾,执掌乾坤。
老者眼前一亮,从怀里抽出一张宣纸,借着阿浪手里璞玉的光影,看得宣纸上也有一幅图像,阿浪无意间一睨,那宣纸上画着的正是一块玉佩,玉佩的形状相貌与阿浪手里的更无两样。老者收起宣纸,倾心狂笑数声,霎时如释重负,惊讶欢喜到无以复加,再细细打量阿浪,见他身材魁梧,英武之至,脸上虽还有泥土污渍,眉宇间却透着十二分王者贵气,玉佩图案,‘白龙玉雕’,对此自是深信不疑。当下以垂老伤重之躯,叩首跪拜道:“少主在上,请受老夫一拜!”语气谦卑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