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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无垠
    与其如此,索性趁早让了位给凌儿,搬出来仪宫去清静度日。

    他对明皇既是恨意又是不屑,这些年来若不是自己的妻子不分日夜地辛劳朝政,哪有明皇在来仪宫懒散度日的清福。

    他忽然冷不丁地想起了舅舅林乾墨。

    舅舅在霖州任知府的日子里,也是这样懒懒的。

    自从贬到了霖州,舅舅就怠于政事,能不管就不管。他总觉得是命不好,好好的京官儿当得正得意,就被左迁到了这破地方来,还看不到出头之日。

    于是舅舅三日一小醉,五日一大醉,反正也没什么大事,顶多碰上伊穆兰人来打劫,紧闭城门缩头不出便是了。

    说起来,舅舅若是醉得狠了倒还好,多不过睡上一天一夜,最怕是半醉不醉的时候不巧自己还在他跟前,那必然免不了一顿打骂。

    霖州,一年四季倒有三季是雨季,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

    每次舅舅打完骂完,就把自己往门外一丢,任由自己在雨地里淋上几个时辰。

    “有本事就别敲门!”

    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也许存在本身就是个错,或者在舅舅眼里,姓赵的都不是好东西!

    是不是我不姓赵便能有好日子了?

    不行……娘临死前叮嘱过,我姓赵,我永远都姓赵!

    每每想到这里他便硬顶着大雨立在门外。

    有时下人们觉得自己可怜,悄悄地将他拉进马棚里避一避雨。待雨势小一些了,再让他出去敲门讨饶。

    讨饶这种事,有谁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不讨饶又能如何?赵无垠很早就清楚一件事,就算自己明日死了,这世上也不会有一个人为他流一滴眼泪,肯为他流泪的人都早已不在这世上。

    那便更不能枉死了。

    学会忍耐,学会孤独,学会深埋仇恨直至某日能一雪前耻!

    于是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随着舅舅姓了林,装作不在乎地吃着残羹冷炙。

    某一次舅舅从伊穆兰在霖州的黑市里得了一块上好的豹毛,想要做件褂子,他女儿偷偷把皮毛拿去裹在猫身上玩,被猫爪撕了老大一口子,却冤在他的身上。

    “咱家就他的指甲又脏又长,除了他还能有谁?!”他女儿振振有词。

    赵无垠听着窗外秋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脊背,眼前映出来的是背上被舅舅拿铁钩硬生生划出的那条血痕。

    他既没有辩解,也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把指甲剪短,短得几乎入了肉。

    雨声绵绵密密地还在敲打着车窗,车内兀自一声冷笑。

    说起来,上次经了蔡守信一事,舅舅也是二品大员了。我这个做外甥的算不算是以德报怨了呢?连我赵无垠自己都没想到可以做得如此大度。

    不过命这种事,就很难说了。替舅舅疏通门路补了秦道元的缺,任了礼部的侍郎,可还没上任舅舅就大病了一场。听说是听到女儿被血焰王砍了脑袋的消息,当场昏倒在地,直躺了三天三夜。

    这能怨我么?

    只能怨老天有眼了。

    老天提前夺走了的,现在便一样一样补偿给我。当然这还不够,待凌儿登了皇位,碧海便是我囊中之物。

    舅舅?不过是手边的一只臭虫,只要我愿意,伸出指甲盖儿碾他一下……

    不过眼下也犯不着,将来同朝为官同上抚星台,快意恩仇的日子还在后头。

    赵无垠瞥了一眼窗外,雨似乎越下越大,方才还能看到的一轮残月已彻底没入了云间,连远处太液城墙上的银色光泽都显得黯淡了许多,不似平日里那样光鲜夺目。

    正困乏得要合眼打盹时,忽然马车猛地往前一倾,还好及时扶住窗边的把手,真险些要扑了出去。

    “何事!”赵无垠不禁有些怒气,这些宫里车驾的骑引居然如此不小心?

    赵无垠方从车中探出头去,只见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从前面跑过来。

    “驸马爷,大事不好了,公主殿下她……”

    赵无垠心中一紧。

    “快说,公主怎么了?”

    “公主忽觉腹中不适,有些疼痛,命车驾先停下来,请驸马爷快过去看一看吧。”

    赵无垠闻言不等下人来掀车帘,早已一个箭步踏出车去。

    他顾不得路上的烂泥,徒步奔向朝朱芷凌的车辇。刚刚靠近车辇,已听着车里宫女一阵惊呼声传了出来:“殿下,殿下!殿下您醒一醒!”

    守卫一见是赵无垠来,急忙欠身将他让入。

    赵无垠弓身入内一看,朱芷凌正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满额的汗顺着额角流下,浸得鬓边的青丝如乱云一般揉在枕旁,脸上的神情甚是辛苦。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这样了?”赵无垠忍不住怒吼了一声。

    宫女吓得哆哆嗦嗦地回道:“殿下起初说她腹中有些疼痛,命车驾缓行,后来越来越痛,再后来殿下让车驾先停一停,紧接着就晕过去了。奴婢这才来向驸马爷来禀告。”

    “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前。”

    赵无垠又惊又怒,对着那宫女就是一脚踹了过去。

    “贱婢!小半个时辰才来告诉我,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

    这一脚正中那宫女的额头,登时咕咚一声被踹晕了过去,旁边的另一个宫女急忙爬过来辩解道:

    “驸马爷息怒,是殿下不让奴婢们告诉驸马爷的。”

    “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赵无垠怒气未消。

    “半个时辰前,本来公主殿下在车内睡得正好,奴婢们听到她好像在和谁说话,细听了几句似是梦呓,奴婢们心想不要扰了殿下的静养,便没有进来。后来,听到殿下的声音越来越高,又好像在哭,奴婢才斗胆掀起帘子看了看。”

    “然后呢?”

    “奴婢看到公主正跪在辇前,叩首跪拜。”

    “叩首跪拜?车内有人?”

    “没有,只有殿下一人。”

    能让妻子叩首跪拜的,此世间也只有明皇一人,她拜的是谁?赵无垠心下疑云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