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兄?”
窗边的人?回过头, 面目在黑暗之中瞧着有几分?模糊:“伯骥贤妹。”
陈长青声音微哑,慢慢站起身来,像是?已?坐了许久, 动作显得有些迟缓。
他伸手捡起桌上的一张火折子?, 拨弄了一下, 点燃了桌上的一支白烛。
火苗朦朦胧胧的,隐约照出屋内情?形。这间屋子?比宁和几人?居住的那些要大得多, 陈设也丰富得多,桌子?摆件,无不?精细。
“你怎么来了?”陈长青道,随即又苦笑了一下:“也是?,外头动静这样响。”
此时后头的祁熹追也走了过来,双手环臂,脚步跟只?大猫似的无声无息。
那叫阿六的小?厮见了,很警惕地走到陈长青身前,防备地望着她。
宁和试着问道:“楼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群灰袍子?形貌瞧着是?不?像人?样,可宁和没忘,眼前的陈长青等也都不?是?人?, 而是?奇异莫测的“灵”。而陈长青自己,显然认为他自己是?人?, 那么宁和想, 没准在他们眼里, 那群灰袍也是?人?。
果然,只?听陈长青疲惫地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他们是?来杀我的, 伯骥,我看你与祁姑娘独身在外又都佩剑, 想来功夫不?错,还请速速逃命去吧。”
“这……”宁和微微偏过头与祁熹追对视一眼,口中道:“我与江远兄一见如故,兄长有难,和又岂能袖手旁观?”
“贤妹心意,为兄引领了。”陈长青摇头,神?色黯然:“只?是?这伙人?来历非同小?可,手段狠辣又人?多势众,不?可力敌。萍水相逢
,我实在不?愿连累于?你们,二位还是?快走吧。”
“兄长不?必多言,和今日便与贤兄共进退。”宁和自然是?不?可能走的,见陈长青还要再劝,便断然道:“我与江远兄虽初识不?过一二日功夫,然古语有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知己相交,何论日之长短?还是?说,江远兄莫不?是?当和是?那等贪生怕死?之徒不?成?”
“你……”她将话已?说成这样,陈长青哪能再言,默然良久,长叹一声,转身坐回椅中,目光望向窗外的方向,微微红了眼眶。
外头天又亮了些,隔着青褐色的窗纸,也微微能瞧见层淡淡的光。
摔打兵戈之声越来越清晰,修行者?耳聪目明,宁和与祁熹追对视一眼,俱都能感觉到,那些灰袍人?已?打上了楼来。
阿六目光一紧,无声地抬了一下手,屋中那些沉默的大汉就跟着他往门外走去。
门扇开合,轻轻一声响,屋里就只?剩下了陈长青与宁和三人?。
宁和正想说些什么,旁敲侧击一番,也好探些情?况。就听背对着这方的陈长青忽然开口道:“贤妹,我记得,我与你提过一回。我有一友人?,与我相识数年,交情?甚笃。今日我陈长青不?畏死?,只?是?想着……不?能再与他见一面,实在遗憾得很。”
他说着,又轻声叹了口气?。从宁和走进门来这片刻功夫,他已?是?叹了第三回 ,可见实在是?满腹遗憾。
“憾哉。”陈长青说,“我与贤妹如此投缘,原想日后定要将你说与他认识,憾哉,憾哉啊!”
他站起身,猛地将两扇窗户拉开,晨间的冷风呼地灌进来,一下吹灭了桌上的蜡烛。
陈长青身上只?披了件宽松的蓝外袍,长发也未束起,被这风吹得簌簌飞舞。他本就生得修竹美玉一般俊美潇洒,一双目温润有若点星,衣带当风,瞧着倒比宁和二人?更像神?仙中人?。
只?是?他的目光却?是?如此的悲伤。
宁和心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理智在说面前这位陈长青只?是?个灵,并?非生人?。可他又实在太鲜活,一举一动与生人?全无异样,仿佛她当真结识了这样一位年轻俊逸的公子?。
她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位友人?……叫作什么名字?”
陈长青迟疑了一下,随即便笑道:“也罢,都到此时了,与你提起也无妨。他姓庄,你应当听过他的名字,庄岫云。”
提起这个名字时,陈长青的目光都变得温和了些,又带着几分?与有荣焉般的自豪。听他意思,他这位友人?应当十分?有名气?,以至于?理所应当地觉得宁和说来便该知晓。
旁边一直默然抱剑而立,有如一根木桩的祁熹追闻言,目光微微一抬。这灵究竟来自何时何方还全然不?知晓,更何况能他口中吐出一个名姓?她自己不?善言语,便只?看宁和如何应对。
未曾想,这名字,宁和还真知道。
只?见宁和整个人?一愣,随即急急道:“庄岫云?可是那位乐安居士,庄岫云庄雪川?”
陈长青哈哈笑了,眉眼舒展:“正是。”
宁和此刻是?当真欣喜万分?。这庄岫云乃是前朝一位著名诗人?,天生灵慧,年十三岁时便有佳句遍传天下,后来更是?频有惊世之作,才动九州,素有“诗仙人”之美誉。
宁和读诗写诗数十年,最爱的便是?这庄岫云,每每读来心中总要再三赞叹,慕其才华。如今竟能在这处碰见,虽不?是?其本人?,却?也实在很叫她惊喜了!
她这反应,陈长青早已?习以为常。以友人?赫赫才名,再寻常也不?过。他望着宁和,声音中犹带着笑意:“我那友人?人?才绝佳,贤妹你也非常人?,若能相识,必将一见投缘,知己相交。到时你我三人?一同读书谈文、抚琴弄墨,岂非天下乐事?”
宁和也笑,诚恳道:“心驰神?往,求之不?得。”
话音才落,就听门外“哐”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砸到了那门扇之上。
陈长青动作一顿,面上的笑意便如融冰一般褪去,化作了浅浅的惆怅。
他摇了摇头。回过身将桌上的一张墨字拾起来,叠作小?小?一张投入笔筒里,又将那笔筒收起来塞入抽屉之中。然后转过身,朝门边走去。
宁和毫不?犹豫地跟上,一抬眼,却?竟见门缝里弥漫进来一股香灰似的灰色烟雾,当即脚步一顿。
她张口就想提醒,但陈长青已?经走到了门口,那些灰色的烟雾一下蹿起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可他却?像毫无察觉一般,全没异样。
宁和将话咽下去,回头去看祁熹追。
祁熹追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晓。
陈长青将门拉开了,灰色烟雾如云一样轰然涌进来,宁和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可抬头却?见陈长青已?走进走廊,容不?得她躲,便只?能顶着这灰烟跟着冲了出去。
这灰烟没有气?味,也摸不?着实体,可当宁和一踏进去,就发现自己浑身开始变得迟滞,如同人?走在泥潭里,一举一动都极耗费力气?。
这烟颜色浅,丈许距离内并?不?能遮挡视线。宁和提着剑追出去,追进走廊,看见走廊里全是?灰袍人?。承鼎派师兄妹与周琛书他们也都在烟里,同阿六等人?一起,与这些灰袍人?打坐一团。
灰袍人?们身影轻飘,鬼魅一般,斗篷下只?看得见一双若隐若现的手,手里都抓着刀剑。
而叫宁和感觉万分?不?妙的是?,自从置身于?这诡异灰雾之中之后,她经脉之中的灵气?竟然慢慢无法调用了。内府像被什么东西给?裹住了一样,渐渐生出了一种隔绝之感。
无法调用灵气?,无法调动内府,法门、剑法都不?再能使用——除了身形灵活些外,与凡人?已?无异。
这灰雾将他们重新变成了凡人?。
宁和尚且还好,她成为修仙之人?也就月把时日,只?脚下踉跄了几下,也就慢慢习惯了。寒水剑变重了些,也还提的动,跟周围灰袍人?也能勉强周旋。
惨的是?不?远处的陈燕语与那方振师兄妹,两人?都不?是?擅使刀剑的,一时间左支右绌,若不?是?有周琛书帮衬着,怕是?要叫四周的灰袍人?们砍翻当场。
灰袍人?实在太多了,就跟这些遍地弥漫开来的灰雾一般,源源不?断。
阿六等人?原本守在楼梯口,看样子?想护着中间的陈长青突围出去。后来实在压不?住,又退了回来。一退再退,最后只?得固守房门口。
比起几个暂时成了凡人?一般的修行者?们,阿六等人?的战力明显要强得太多。以至于?到最后大家都不?得不?朝这边靠拢,靠着他们清出的保护圈略略回复体力。
两三个时辰过去,陈燕语已?经拿不?起剑了,缩着脑袋狼狈地一个打滚往屋里躲。
阿六受了伤,脸上两道刀痕血淋淋的,一回头瞧看见她的动作嘴角往下拉了一下。但看了旁边宁和的方向一眼,到底没出声赶。
宁和这时也累得很了,她跟祁熹追背对着背立在走廊一角。两人?一同练剑多日,便是?现在用不?出剑法,彼此也多少有些默契,配合起来能叫周围的灰袍人?近不?得身。
另一边是?周琛书跟方振,原本他们有三人?还能支撑,现在陈燕语跑了,境况就一下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宁和抽空瞥了眼,却?也无能为力,她现在自身都难保。
用力一挥,“吡呲”一声,剑刃入肉,一个灰袍人?倒了下去,身形落地抽搐片刻,一下子?散作烟雾。后面立刻又有新的灰袍子?补上来。
也不?知为何,这些东西的灰袍里分?明看不?出有什么具体形状,可剑扎进去,却?又像扎进了肉里,只?是?没有血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