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深沉的眼注视着她,眼中的浓沉漩涡似乎能将她吸入其中。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别的动作。
顾翎璇看着他,睫毛不自觉的微微颤动,抿着唇,掩饰着自己的慌张。
因为自己的慌张,顾翎璇没有看到那一瞬间萧景眼中的失望。
她怎么可以怕他。
怎么可以怕他!
萧景握着靠椅扶手的手渐渐加重了力气。
他们相识于年幼,至今已有十年光景。在这十年时光里,她的每一件事他几乎都知道。
第一次见到他时圆滚滚的模样;笑起来两眼弯弯灿若星光;喜欢吃甜丝丝的糕点;总是缠着顾凛几个;会有模有样的照顾阿瑾。
她找到长凌手札之后去见顾行与蒋后时那样严肃,得知成为第一帝姬的代价时却依然那么坚定不移地叩下头去,小小的人儿用尚且稚气的嗓音承诺:“璇愿意。”
她愿意。
愿意以女子之身,跟随父君学习权术制衡,学习帝策霸道;愿意以尚是稚儿的年龄放弃自由活泼的权力埋首在枯燥的书卷古籍中;愿意以这一副纤瘦的身子挡在几位兄长前面;愿意用尽自己的一切换家人一世平安。
她愿意。
可是他又是什么呢?
萧景在顾翎璇的生命里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他不在的时候,她安然的承担着第一帝姬应当担起的责任;
他在的时候,她会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眉眼温润;
她敢在小小年纪跟月墨华比试琴音,拼尽全身气力支撑下场;
她敢在成百上千的慕氏士兵面前驳斥慕朝天,自投碧江;
她敢孤身一人下悬剑峰,在凤擎卫里摸爬滚打近两年;
面对问心缠情时,她敢歃血立誓以命相付;
她敢靠在他怀里告诉他:“待我葬了这慕氏的江山,我便回来嫁你”。
他在的时候,她温润安然。
没有他的时候,她一样过得很好……
顾翎璇,她敢做这么多的事,为什么就不敢信他!
为什么就一定要将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着!
萧景闭上眼,如冰如莲的脸白的近乎透明,像是失去了所有气力。良久,他直起身:“回去吧……”
掩不住的疲累。
顾翎璇看着萧景转身走出去,依旧身姿颀长,挺拔如竹,步履平缓。可是她感觉得到,那一瞬间,他们之间似乎隔了许多东西。
萧景要走了。
顾翎璇吓了一跳。
她起身去追,哪里还有萧景的影子?
“萧景呢?”顾翎璇看向一旁的凤婴,凤婴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惶急的神色,哪怕是当年在凤擎卫之中,她也是带着清淡的嘲讽笑容,冷静自持的。
“萧少主离开了啊……”凤婴有点傻眼,看自家主子的神色,两人之间,怕是有矛盾了。
“哪个方向?”顾翎璇急切地盯着凤婴。
凤婴伸手一指:“西南。”
顾翎璇拔身便走,凤婴青箢等人一惊,立即想要跟上。
苧姑拉住青箢:“有子婴晚卿跟着就好,全部跟出去,宫里头的人怎么应付?”
青箢攥紧苧姑的袖子:“姑姑,我真的担心殿下,殿下是个温和的人,可是她实在不是一个温顺的……”
苧姑摇头:“你知道殿下的性子,难道我就不知道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殿下和萧少主之间的事情,你就算看的再明白,也没法替殿下处理这些问题。”
“姑姑,您说,萧少主不会真的生殿下的气了吧?”青箢眼巴巴地看向苧姑。
苧姑摇头:“感情的事,哪里说的明白呢。”
青箢几乎哭出来:“怎么会呢?萧少主怎么会生殿下的气呢?他那么在乎殿下啊……”她闷闷地转身进屋缩在角落,小声而压抑的哭。
苧姑仰头看着天,不是往日如宝石一般的湛蓝,而是一片灰蒙蒙的,彤云密布,压抑,压抑到窒息。
她低低地一声叹,怎么会生气,明明那样在乎。
殿下和月墨华斗琴的时候受伤,萧少主连夜从十二城赶来守着;
殿下自投碧江的时候,萧少主跟疯了一样跳进碧江水里。秋冬的水,刺骨的凉,他在水里泡了那样久,一张脸都毫无血色,没找到殿下的时候,神色晦暗的仿佛天都塌下来了;
殿下把自己锁在逍遥阁里不出来的时候,萧少主就在逍遥阁外和蒋城主比武,和百遇老人比武,和青鸾卫比武,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倦;
殿下跪在庭院里求着蒋城主放自己出去的时候,萧少主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夜又一夜……
苧姑捂着脸,这样爱,这样深爱的两个人,怎么会闹矛盾到一方离开的地步呢。
顾翎璇提起气劲在云宫里腾跃,然而并没有萧景。她追出云宫,还是没有萧景。直到她追出云京也依然没有发现萧景的身影。
萧景离开了……
顾翎璇站在原地怔愣,忽然掣出腰间的问心,急切地想要从中发现什么。
没有反应。
随后跟来的凤婴晚卿见顾翎璇掣出问心剑来,慌得两人一齐抢上前来按住她手腕。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凤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顾翎璇提着剑看了半晌,无声地收了剑:“你们慌什么。”
凤婴直直地盯着顾翎璇许久,见她神色如常才略微放下心来:“殿下当真没事?”
顾翎璇微微笑着:“你们以为我要自戕?”
凤婴和晚卿默不作声。
顾翎璇微微笑着:“我还不会那样,”她转了身,“咱们回去吧。”
她提身回去,凤婴晚卿对视一眼,随即跟上。
顾翎璇的身法很快,仅是几个起落,已然将二人远远抛在后面,凤婴晚卿勉力跟着回到青雩宫。
顾翎璇追着萧景出去的时候,灵漪到了青雩宫:“阿姐在忙什么呢?”
苧姑迎出来笑道:“殿下万安。”
灵漪抬手:“姑姑跟我这样客气做什么?”她向里间望一眼,压低了声音道,“阿姐还在忙?”
这几日顾翎璇忙着联系顾决,又要接回顾冽,顾凛的腿伤正是紧要关头,容不得差错,月墨华又不知藏在何处,还要应付着顾徊顾沛父子和各方势力派来的人,几乎忙得焦头烂额,已经有几日没好好看看顾翊瑾了。
苧姑面露难色:“殿下,长曦殿下她不在宫中。”
灵漪奇道:“不在宫中?什么事还要劳阿姐亲自出面么?”
苧姑笑道:“长曦殿下的心思,奴婢也不省得,殿下可有什么急事么?”
灵漪眼如星子,漾着点点的笑意,娇憨地道:“我哪里有什么急事呢,不过是闲人一个罢了。”她抿了嘴笑道,“我听说,前几日焱廷使臣送来了一扇紫檀屏风倒是精巧,心下好奇,这不过来厚着脸皮向阿姐来讨了。”
苧姑微微笑道:“殿下这样说笑,待长曦殿下回来,奴婢遣人通禀殿下?”
灵漪笑着起身,拂了拂广袖:“那我便回去了,阿姐不在,这样等着也实在无趣,还不如回去小憩一会儿。”
苧姑笑道:“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合该好生吃睡的。”
灵漪掩着嘴冲身边的绿映道:“你瞧瞧,姑姑这是将我当成那傻吃酣睡的了。”
绿映笑道:“能傻吃酣睡的也是福气,背靠大树好乘凉。”
“你倒是灵巧,阿姐可不就是我背后的大树么。”灵漪抿嘴笑了一阵,“好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待阿姐回来,姑姑替我跟阿姐求一求。”
苧姑笑道:“奴婢省得了,恭送殿下。”
灵漪慢悠悠地出去了。
不多时,顾翎璇回了青雩宫,一身青衫的广袖宫裙裹挟着秋日里的风,涌进青雩宫温暖的室内。
“殿下?”苧姑和青箢吓了一跳。
顾翎璇毫不斜视地走进内殿:“青箢,通知凤起,我要见他。”
“现在?”青箢一怔。
“姑姑,你走一趟寿宁宫,请帝祖母禁闭寿宁清宁二宫宫门。”顾翎璇眼睛微微眯起,抿了抿唇,薄唇吐出极轻地两个字,“即刻。”
“是。”青箢福身退了出去。
苧姑道:“有一件事,方才灵漪殿下来过了。”
顾翎璇眉眼柔和了些:“阿瑾有什么事?”
苧姑道:“灵漪殿下想要焱廷进献的那一套紫檀屏风。”
顾翎璇点点头:“通知内务府给她送过去,”她顿了顿,“送去之前好生检查一遍。”
“是,奴婢知道了。”苧姑福了一礼,也退了出去。
凤婴晚卿还没回来,朝灵和染月娓兮进来侍候,只听里面顾翎璇薄凉的声音传出来:“备水沐浴。”
凤起见到顾翎璇时,十几岁的少女,脸色深沉如水,看不出波澜。
她穿了一身白衣,一副少年打扮,头发甚至还是半干的,玉冠竖起来,没有耳洞的耳垂白皙细嫩,看着的的确确地是一个尚未长成的少年模样。
“参见少主。”凤起一身红衣,半张铁面,站在站在顾翎璇面前,微微颔首。
“你来了。”顾翎璇左手捻着琉璃串珠,速度和缓,珠子之间撞击的细微声响在安静的室内听得极为清楚,青箢和凤婴站在她身后,腰佩短刀。
这是云京城内最富盛名的酒楼之一,凤擎卫手下产业无数,大隐隐于市,当然最是繁华的地方,最容易探听消息,也最不惹人注意。
“坐。”顾翎璇低垂的眉眼微抬,清泠的眼扫视过面前人:“我有事要你帮我。”
凤起目光一如往常,看着面前少年打扮的她。
顾翎璇的眉眼复又低下去:“孟画琼不能活。”
如同顾妍珍视顾沛,她一样珍视顾凛。
慕暄盈是顾沛的污点,孟画琼何尝不是顾凛的污点。
她们都一样,维护着自己的兄长。
孟画琼,不能活。
凤起从中听出了冷酷的杀意。
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白衣少年,
这次顾翎璇抬起眼看着他:“我打算对焱廷用兵。”
凤起被铁面挡住的面容看不清神色,只是那目光一如既往地冷静而自持,他看着顾翎璇:“你缺少一个理由。”
顾翎璇拨弄着手里的串珠,微微泛起一点苍白的笑:“是啊,我缺少一个理由。”她似是专注地看着指尖雕琢精巧的莲珠,“你说,焱廷使臣不诚,蓄意谋害掌政帝姬,这一条如何?”
凤起的气息猛地一紧,但很快平复过来:“你不要闹。”
他拧着眉,看着面前单薄纤瘦的身体。
他们是一起从凤擎卫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她救过他,他也救过她。
若是论起救命之恩,谁也说不明白,究竟是谁欠谁的命。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身体。
这样混乱鬼蜮的朝堂,于她,却是她熬血煎心守着的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