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天,在郑兰兰悲天绝地的哭腔中,何牧人被一行人抬回了新埠岛郑氏宅内。在老神医郑佑承的精心呵护下,数天后,被折磨成猪狗不如的何牧人,逐渐好转。郑兰兰怕他要出门闯祸,整天寸步不离,粘如水蛭,甩也甩不掉。何牧人变得越来沉默寡言,甚至一整天不说一句话。郑兰兰有时哄他,看他那嘴铁杆都撬不开,心焦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她狠心耍蛮,硬是把何牧人从死气沉沉的黑屋子拉出门散心。出了门外,抬头一望,心境顿然开阔。太阳西滑,满天飞红,赶海的下田的也都结群而归,地上跑的孩子,天上叫的鸟儿,水里跳的鱼儿,黄昏的夕阳勾勒出一幅农耕时代优美的和谐画图。俩人一前一后,不知不觉地走到海边,郑兰兰迎风在沙滩上坐下,何牧人紧跟在后,望着她的背影。俩人都心事重重,不说话,隔着不远不近的地方也坐下。这是南渡江入海口处,望眼之处,哗啦啦的沙滩铺得一望无垠,沙子柔软,像一张巨大的毯子。远处,海风轻摇,波浪在海上低沉地滚动,遥远的天上,红光映云,犹如梦幻。夜色渐浓,前后两茫茫,郑兰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扑扑地汩出来,嘤嘤的哭声像涨潮海水,声调逐渐拉高,充满压抑和幽怨。何牧人再也坐不住了,屈身爬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搂过她。她左右挣扎着,他鼓气勇气,稍微抱紧,郑兰兰突然像泛滥的海水,哇的放声长哭起来。
“你这个混蛋!”郑兰兰狠狠地捶着何牧人的胸膛:“你就知道让人牵挂,却从不在乎人家的感受。”
何牧人泪水无声的滚了出来。
郑兰兰停止了擂打。她紧紧地抱着他,就像溺水的孩子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事实上,在这情欲的大海里,她承认自己已经陷进去了,如果何牧人这浮船不救他上岸,她宁愿死在这茫茫的大海之中。俩人情不自禁地紧贴一起,泪水咸咸的,没有苦涩,反而充满了一种突然降临的幸福感。她突然明白了,他心里不是没有她,只是他的表达爱的方总是那么被动与无力。郑兰兰高高昂起头,痴痴地望着何牧人。他们彼此都听到了对方的呼唤,何牧人感觉有一股莫名的欲望,从心底燃起冲击着他心胸。他是个行动主义者,语言对他来说从来都是苍白的,唯有现实行动,能够于此时填补内心无底的愧疚与罪孽感。他情不自禁地埋下头去,紧紧地钳住了郑兰兰的喷薄小唇,俩人就像干柴遇上烈火,熊熊情欲燃烧了整个海洋。在这个情欲泛滥成灾的夜晚,那些渴望征服与被征服的能量,都在这个夜晚得到了彻底的释放。天上一轮清月,正徐徐升空,偷窥人间这情欲爆发的人们,海风掠过海面,推着波浪低吼了起来,那些发情的波浪加大力度向海岸冲刺,大地经不住冲击,也仿佛也快乐地呻吟了。
人在做,天在看。招工馆老板王阿六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买卖,老天爷似乎有点想断他后的意思,这个趋近中年的秃顶男人,精力旺盛,犹如公猪,见到母的就拱。拱上了床,拱下了河,拱出了无数地洞,却拱不出一个接香火的后代。开始他偏不信邪,可一连拱了数十年,拱不出一个活种来,也就懈气了,于是更加放纵堕落,抓猪仔,养情妇,吸大烟,搓麻将,就成了他人生的几大乐子。
不过,王阿六自诩办事能耐并不是吹的,替洋人老板柏森卖力,他可是连吃奶的力气都舍得出。柏森交他抓二百五仔猪仔,到了要交货的时候,他整出了三百五来,乐得柏森差点没认他为干孙子。办成了这事,有柏森老板赏识,他也自诩能量不凡,整天得意洋洋,就去和新兴街仅数步之遥的新竹街情妇家里吃酒,吹牛,吸大烟,困觉,神仙都没有他快活。
我们海岛因为长年天气炎热,久而久之,养成晚睡晚起的惰性。然而这天天气阴沉,一整天都在下着细雨,到了傍晚,突起大雨,整个海口城都是雨水敲打青石板的激烈声。碰到这种天气,王阿六都懒得出门,叫了几个下手到情妇小阁楼上搓麻将,搓了一天手脚发麻,就接着吃酒快活,一直到半夜,众人都喝得晕乎乎的,手下冒雨走人,就剩下他和情妇婆娘在小阁楼里调戏取乐。
前戏做足,他们正准备切入主题时,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王阿六厌恶地朝门外吼道:“谁!三更半夜,敲啥子门。”
门外似乎没听见吼声,又咚咚咚的敲门。
王阿六又一声怒吼:“哪个神经病在敲门。”
门外这时醒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老大,是我。”
王阿六以为是适才出门的手下,又吼道:“啥事?”
门外又弱弱地说道:“老大,有个事忘了跟你说。”
王阿六不耐烦地下床去,赤身裸体地开门去了。他刚吱的开出一条门缝,突然门外闯进一个人影,一把尖刀已经抵到了他的咽侯。
外头大雨滂沱,里头没有灯火,一片昏暗。王阿六不禁失声叫道:“你是谁?”
尖刀一下子又顶了上去,只听见一个声音低沉地叫道:“睁大眼睛,看看老子是谁。”
王阿六两眼圆睁,朦胧之间辨认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这可怕的身影了。这个就是跟陈麻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何牧人。
“是你?”王阿六失声叫道。
“不是我,还有谁。”那声音像火药桶,低吼了一声。
“春花,快点灯。”王阿六突然尖叫道。
床上裹被的婊子知道出大事了,一骨碌地滚下床,抖抖索索地点起了灯。王阿六借着微亮的灯光,终于看清楚了面前这个仇家,果然就是何牧人。何牧人一身湿碌碌,显然是在雨中蹲点久时了。
王阿六看着何牧人手里那明晃晃的刀,不禁虚了,讨好的说道:“兄弟,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何牧人阴沉冷峻,眼睛迅速扫了举灯的那个婊子,又飞回王阿六赤裸的身上,轻蔑的说道:“你没想到会有今天吧。难道陈麻子没告诉你,我是有仇必报的人?”
“知道,知道,他什么都跟我说了。”王阿六虚弱地说道。
何牧人阴冷冷地问道:“他有没有跟你说,我阿母媳妇是怎么死的,我又是怎么追杀他,他才落逃到海口逃避的。”
王阿六两眼暗淡,说道:“开始不知道,放了你之后,他才告诉我的。大哥,都怪小弟有眼不识无珠,得罪您了。“
何牧人轻蔑地朝天上啐了一口,叫道:“我呸,你别大哥叫得这么滑口,老子就饶过你。快说,陈麻子在哪里。”
王阿六以为人家是寻他报仇来了,一听这话像是有救了,连忙说道:“大哥,实话告诉你,陈麻子跑路了。”
何牧人不相信地叫道:“别给老子耍花招,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让你横着出去?”
王阿六立即软了,哭丧着脸说道:“大哥,我都听说了,你曾经独身血洗雷公岭。也因这个,陈麻子怕你了,他本来跟着我干得好好的,可却强烈要求我去跟洋行说想下南洋,跑路了。”
何牧人叫道:“你别把我当屁孩哄,再不给老子说真话,就一刀做了你。”
何牧人说着,尖刀紧紧地刺着王阿六的脖子,血丝丝流了出来。那个春花把床放在桌子上,看见了血就像老鼠见了猫,不禁尖叫起来。
“住嘴!”何牧人狠狠地朝他吼道,“再喊,老子连你一道端了。”
那女人连忙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像风刮过屋顶一样,呜呜地低声哭着。
王阿六也是江湖老手了,知道什么时候猖狂,什么时候装孙子,只见他扑的一声跪了下来,提着哭腔说道:“陈麻子那狗日的真的是下南洋去了,柏森给他一个任务,押着猪仔们去南洋,去槟城的橡胶园当监工去了。”
何牧人眼睛闪过一丝疑虑,叫道:“你说的是真的?”
王阿六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道:“我要说半句假说,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何牧人愤声叫道:“你早该断子绝孙了,只是老天怎么还没劈死你。”
王阿六苦声说道:“大哥,我可是认真的。你要不信,就去洋行问问柏森老板。”
何牧人半信半疑,狐疑不定起来。为了寻找陈麻子,他背着郑兰兰,如鬼随影,在海口城转悠多日,只见王阿六进进出出,不见陈麻子,不知跑哪里去了。今天听来,那混蛋果真怕得跑南洋去了?
何牧人松开手,低声吼道:“说具体点。”
王阿六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个地址,何牧人迅速记下了来。完了又重复说了一遍,王阿六连连点头说,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地儿。
何牧人目光阴森,又问道:“王阿六你给我记着,我能端了万州土仔会的老巢,就敢踢你的招工馆,到时法国人也罩不住你。要是我寻着陈麻子,咱好说话,寻不着回头老帐旧帐一起算。”
王阿六滑头地应道:“给我十条命,也不敢骗大哥啊。再说了,法国人算个球,大哥才是人间真英雄。”
“滚!”何牧人朝地上低吼了一声。
王阿六惊跳起来,一下子滚到了床边,揪起床单抱住自己,刚才还作悲哭状的裱子躲到王阿六怀里不停地哆嗦着。然而何牧人懒得理睬他们,转身跳出去,从外头拴住门,冲进了茫茫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