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谁都忘了,这件事礼部的责任一点儿都不小,事后清算夏省身是第一个跑不掉的。
夏省身从论述学说上,支持的是三皇子,同时他的身份是太子太傅,是立在太子身后的一株参天大树,分量举足轻重。
而夏省身在这次殿试之后明确提出了反对皇帝陛下在殿试试题中透露的风向,他也曾当着很多人的面宣称,这次科试之后,他绝不能“放任”皇上挑起的论战就这么发展下去,他一定会出面阻止,以他在士林中的名望,振臂一呼……
但是这科场弊案一出,夏省身大人,再没有这个可能了。
他已经大半条腿迈出了这个官场,迈向坟墓。
三皇子在士林之中的有力同盟,以及太子背后的这么一棵参天大树就这么都倒掉了,偏偏那两位现在还在顺天府里继续玩那你先出一拳,我晃过了再踢一脚的游戏。
贾放眼看着夏省身一点一点地白头,到底还是心生不忍,凑上前小声问:“夏大人,我叫人送你回府休养可好?”
谁知夏省身这时候已经从沉思中“醒”了,倏地转过头,紧紧地盯着贾放。半晌他才喃喃地道:“与皇上年轻时真像——”
贾放:这……
“皇上见到了你,突然想起了从前的快活日子了?”夏省身突然微笑,贾放却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儿阴森。
“当时那日子那么快活为什么他就不肯老死在这园中,永远和向小姐一起过快活日子?”夏省身突然提高声音,将贾放吓了一大跳,“他既然走出了这个园子,就应该把这天下担着!”
把贾放吓毛了之后,夏省身却突然哭了:“这人一老呀,想起以前的好日子来,就觉得世上不会有更好的了。”
“皇上的心思我也能明白,和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一眨眼就长大了,长得聪明俊秀,让他心里一时记起的全是对方的好,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为对方做点什么。”
贾放后脑汗滴滴的:为啥大家都觉得皇帝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以前的狗血,为啥大家都不觉得皇帝能够有点追求,追求一点进步与科学?
“皇上现在呀,就像是一栋老房子着了火,根本没有药救……”
夏省身仿佛破罐子破摔,也不顾贾放就在面前,竟然说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的时候模样很忧伤,似乎他早知道自己不会有好结果的。但是现在,夏省身非但不会有好结果,早先他所盘算的那些“最后的招数”,也一项都使不出来。
贾放继续劝:“您早些回府休养可好?”
谁知夏省身突然一伸手,紧紧地握住了贾放的手腕——贾放郁闷了:他的手腕难道是阿克琉斯之踵吗,人人都喜欢捏?
“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诫你,向奉壹这人,大奸似忠,他的学说决不可用。”
“向奉壹心中并无‘君’这一说,他心中只有‘国’,他不晓得‘君临天下’,他只知道国事最重,民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贾放听了没言语,但是他突然觉得夏省身所说的,可能确实是真——向奉壹敢于在国君下落不明的情况下,直接扶起另一名新君,以稳定朝局,这份魄力固然前所未有,但也确实意味着,在向奉壹心中,国君并非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神,而是为国家所服务的人,不是统治者而是一个管理者,理应宵衣旰食,死而后已。
所以向奉壹死了——皇帝老爹为了证明自己复辟的合理性,必须要向奉壹死。
但是现在皇帝陛下却又掉过头来想要重新推行向奉壹的理念与学说。这有多矛盾,就有多好笑。
夏省身看透了这一点,他知道这个皇帝在做自相矛盾的事,所以他要进谏要劝阻,要尽全力阻止这一切发生。
只是他的全盘计划,都被一出莫名其妙的科场弊案给打乱了。此刻夏省身的学生们正在借这桩案子相互指责,并想办法暗搓搓地向对方下手。
然而这场科场弊案的幕后究竟是什么人?
贾放心想:难道真的是龙椅上那一位,暗中出手,要把夏省身在发难之前,从太子太傅的位置上赶走,甚至从京城中送出去吗?
看起来夏省身是这么认为的,但他还是觉得不大像。手握权柄的皇帝,面对一位只能动动嘴的老人家……没有必要如此。
但是此时此刻,确实没有人想到这位老大人正如此绝望,如此心酸,留在宿敌留下的园子里,独自面对宿敌的外孙,既无望,又徒劳地劝说。“虽然向奉壹与你关系匪浅,但老朽还是盼望你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将来你身担大任,切莫让皇上误入歧途,切莫让这个国家误入歧途。”
“送我去顺天府!”终于,夏省身拽着贾放的手腕,勉勉强强地起了身。
“请给礼部所有的堂官去送个信,让他们都到顺天府去——”
“这件事,理应由我一人独自承担后果,但是他们必须得露一面,表明一个态度……”
于是,顺天府众人都看见夏省身面对监国太子,在顺天府大堂上拜倒请罪,拜倒时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几乎教人认不出来。
第130章
这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科场弊案, 最终以夏省身揽下了全部责任告终。
弊案的唯一直接责任人,礼部侍郎高仕达,因为已经殒命, 无法再行惩处,但基本确认他因赌欠债, 铤而走险, 泄露了会试的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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