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嫂抬起眼,睫毛下兀自挂着晶莹的泪滴,看了水宪一眼,赶紧将眼光收了回去。
贾放冷眼在一旁瞧着,却觉得这女子并不那么简单。但从她跑来之后一眼认出水宪便可知,这女子见惯大人物,将主事之人的威严与气度区分得清清楚楚。之前他、水宪和老童站在一处,他是事不关己,老童虽是大管事,但在水宪面前一切应由水宪定夺。
“回……回大老爷的话,”这大牛嫂哭得梨花带雨,“童大管事在抚恤上无甚不妥,只是,只是……”
她哭了半天,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方才道:“当初大牛受伤,在榻上呼痛呼了三天三夜才咽气……”
这一句话勾起了工人们的痛苦,众人彼此看看,都是心有余悸。大牛出事众人都亲身经历,都看到过他受伤之后的惨状,一旦想到这事同样可能遭在自己身上,经历百般痛楚而死,留下身后娇妻弱子无人照料——有些人悄悄握起了拳头:如果铜矿和冶炼厂再抚恤不力,他们就真的不想干了。
“大牛临死时对我说,他对不住我……”大牛嫂继续哭道,“他明明没有做错,却遭了这等飞来横祸。往后留我们孤儿寡母,这日子该怎么过。”
她说到这里,身后大牛的工友们也纷纷开口:“大牛说的没错,那日他是按照工序一步步做,谁能想到这么着也能被铜水溅到?”
“是呀,这作坊里全都是咱们见也没见过器械,保不齐不是大牛失手……而是这作坊害人。”
贾放在一旁皱起了眉:按照这女子所说的,明显是在指责铜坊的工序有问题,导致牺牲了性命,以此想要多要补偿。
他也确实认为,单纯的银钱抚恤绝对没有办法弥补家属身心所受的损害,但是他见到这女子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那丧夫之痛也着实显得十分矫情,哭起来像是唱戏一样,怎么哭,她那优美姿容都丝毫无损。
只听这女子呜呜咽咽地继续:“大牛人死了之后,县里也派人来问过,说大牛这样的年纪,没病没灾的,怎么就没了——”
“我只说不晓得,男人在外头做工,不知出了什么事,人就受了重伤没了。”
“县里头大老爷说了,要是有冤屈可以去说,但是大牛生前从不乐意我抛头露面……”
贾放在一旁睁大眼睛:这个大牛嫂还真厉害。她说这番话明显是在让冶炼场的人拿钱封她的嘴——因为这里有铜矿有铜作,而且待遇恐怕比外头的好,所以这妇人认定了是私下开采的铜矿,要拿捏了这把柄要讹钱。
偏生她确实就是苦主,这冶炼场里人人都认得大牛,知道大牛是怎么死的。水宪在这里处置得稍有不慎,怕是会激起工人们的公愤。
第194章
贾放听水宪说过, 水家当初将这一座矿山盘下的时候,向朝廷承诺了绝不铸币。水家一旦铸币,所有权便立即自动归还给皇家。
但这一项百姓们并不知晓, 眼前这位大牛嫂怕是认为自己比寻常人更加灵通一些,晓得铜矿山向来是官府所有, 没有私人敢于开采, 用这个来要挟水宪。
贾放在一旁瞅着大牛嫂一双哭红了的桃花眼时不时抬起, 偷偷瞟一眼水宪, 心里忍不住想:只不晓得这位到底是要人还是要钱。
这时老童在水宪身边, 忙忙地开口, 道:“但是所有人在招工的时候都……”
水宪手一伸, 拦住了老童的话。
贾放猜这里的铜矿与冶炼场是不是也会在招工进来的时候让工人们签“生死状”。按个手印,表示若有三长两短,接受厂子里的一切抚恤安排。
但这话绝对不能在这个场合说。
好些工人们进场的时候都还不认字, 只晓得往契纸上按手印儿。但这时候要把旧事提出来, 就只会火上浇油。工人们会认定是这个冶炼场里繁复的新工具和新工艺害了大牛。而事先签“生死状”正是厂子为了堵死他们上告的路, 事先做的预防手段。
这时候矛盾已经有些激化,不能再让工人们认为厂子早有预谋。
“我们想问问,大牛的事,王爷您究竟怎么说?”一个工人站出来大声发问。
“王爷?”美貌的大牛嫂倒抽了一口气,这时倒明白为啥她刚才提到县官老爷,对面几个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了。
这样的人物, 又岂是县官能够管到的。
“按章抚恤,追本溯源, 找到令大牛受伤的原因,杜绝此事发生。”水宪很直接地抛出他的结论。
这——好像又没有什么问题。
须知大牛这样的工头抚恤金二十两,普通工人抚恤金十五两, 都是按年支付,每年都有这么些抚恤。大牛嫂若是真想守,纵使一个人拉扯孩子会艰难些,但也并不至于过不下去。
“大牛嫂,大牛工伤亡故,我亦深感痛心。你有何请求,此时可以提出来。水某会酌情考虑。”水宪声音没啥起伏。以贾放和老童对此人的了解程度,都知道这家伙已经有些生气了。
但是他称自己为“水某”而不是“本王”,显然是避免摆出一副以权势相压的姿态,免得工人们进一步反感。
谁知那大牛嫂颤颤巍巍地说:“民妇在王爷面前何敢又什么请求,不过是盼望着王爷心慈些,对这些家中没有着落,不得不出来做工,以苦力换口饭吃的可怜人们好一些。”
她头上别着一朵小白花,这时在风中瑟瑟发抖。贾放在一旁目瞪口呆,心想这世上有奇葩名为白莲,今儿自己总算是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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