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她在张氏院里一手遮天,张氏命她去前院叫贾赦过来,她只是假做了传话的样子,实际上根本没有打发人去贾赦院。原本府里订好的产婆与大夫那里,她也一样没有让人去递话——虽然明面儿上她前前后后地张罗,看起来比谁都忙。
后来史夫人无意中过来,接管了张氏的院子。老夏妈知道距离东窗事发已经快了,当下赶紧借口去给张家送信,上了一顶小车赶着出城。
只是这车驾明明已经出了城,赶着赶着竟又转回了府里。老夏妈想跳车竟都没跳出去,直接被人堵住嘴捆住,到了荣府里往后院空屋里一扔,留她一个人慢慢害怕。
老夏妈这时只能打心眼儿里祈愿她从小带大的小姐和小姐的骨肉千万莫要有事。若是张氏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凭贾赦的性格,怕是把她活剐了都有可能。
但随着时间推移,老夏妈瞅瞅这府里不像是开始治丧的样子,晓得大人至少没事。她心里顿时又活泛起来,琢磨该怎么给自己谋个活路。
此刻她瞅瞅贾赦,见对方并不像是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样子,心里稍许松了松。
——小姐离不了自己。老夏妈心想,此事她再磨一磨,求一求,但凡能找个机会去见张氏一面,就应当就没事了。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的,对不对?”贾赦问老夏妈,眼里甚至还带一点笑意。
这笑意吓到了老夏妈,她听张氏说过,这姑爷的脾气稍许有点儿怪。旁人都是生气起来就凶巴巴的,而姑爷是心里头越生气,就越是一副笑模样。
老夏妈顿时知道自己没法子混过去,老老实实跪着答话:“求姑爷原宥,老婆子实在是猪油蒙了心,竟然想到要害小姐……”说着她呜呜地哭起来。
“可是老婆子也实在没法子,若是不照做,儿子就转眼丢了性命,他也是无辜之人呀……”
贾赦面色平静,柔声问:“所以,你儿子当日去赌场,是他自己走进去的,还是被人五花大绑,捆手捆脚,扔上赌桌让他去学人赌钱的?”
老夏妈眼一转,道:“那自然是因为旁人知道他娘在荣府世子夫人身边当差,说来说去,还是我这当娘的带累了他……”
贾赦一时竟被气笑了,翻着面前的册页问道:“你家长子十二岁时就进过赌坊,欠下数百两的债务,你当花掉了历年的积蓄与所有张家给你的赏赐为他还债——当年你家小姐只有八岁,与我尚无婚约。这天底下哪来的神仙,能算到后来的事?”
“与你掰扯也真没意思,”贾赦道,“这么说吧,今次你所做的事,令我深恶痛绝,就算你家小姐有这心愿保你,我也会拦着她……私下里处置了你,不让她有机会见你就是了……”
老夏妈眼前一黑,心道完了。
谁知贾赦话锋一转说:“但这次的事,我不仅欠下了人情,更欠下老天一个功德。你若是愿将当日旁人是怎么找上你,怎么让你设计我夫人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都说来,我便应承你,我饶你一命……外加饶你儿子一命。”
这是一个老夏妈无法拒绝的要求,当下她照着贾赦的要求,原原本本将儿子出事之后,将旁人找上她、胁迫于她的经过都说了出来。
贾赦听老夏妈说起,对方曾转述上头的评价,说他贾赦“行事本无顾忌,一向在善恶之间摇摆”。贾赦心里登时感叹,对方确确实实是把自己看透了——就凭这一点,对方便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对手。
老夏妈却丝毫不知贾赦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管滔滔不绝地将旁人的原话说出来:“……这次的事,就是要让他在愤怒追悔之下怨天尤人,让他心底那些恶念一下子再无约束……”
贾赦顿时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心头猛然醒悟——说起心头的那些恶念,他很清楚是谁给他种下去的。
对方说的没错,若是这一次真的伤到了他的妻儿,怕是他就真的对这世道失望了。最近他日常做噩梦,每次都会梦见他发妻离世,幼子夭折,他自暴自弃,终于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欲壑难填、又贪淫昏暴欺男霸女的无耻之徒。
他还梦见在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对他百般厌憎,甚至他袭了爵位之后仍旧不让他住进荣禧堂,相反让贾政夫妇住在荣禧堂里——他自然更加地怨愤,变本加厉地放纵……终于眼看着贾府一败涂地。
每到这时,贾赦就会汗涔涔地惊醒过来,一颗心尚在砰砰乱跳,定定神,才想起来妻儿无恙,导致所有这一切的变故,并没有发生。
但这样活灵活现的梦境太过真实,不由得让贾赦悚然心惊。
他记起父亲贾代善说的话:而自己那一颗本心,却是一定要守住的——守不住,又如何辨得清他人之心是善是恶,是明是暗?
至此,他终于明白了,全然明白了,也从此晓得了该如何剪除心里的恶念,往后如何做人,如何守住亲朋挚爱、阖族大家。
“说得很好!”贾赦很平静地赞了一句老夏妈。
老夏妈登时心生欢喜,以为脱罪有望。
谁知贾赦又问了一句:“夏妈,我媳妇是您亲自奶的姑娘,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如何舍得……如何能看着她就这么……”
老夏妈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虽是自己奶的姑娘,哪有亲生的儿子来得亲?”
贾赦点点头:“晓得了,我便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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