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老夏妈便被送出了城,在荣府的庄子上住了几日,与她的宝贝亲儿子一回合,两人便一起上路——这上路不是去别处,而是随京里那些处了流刑的犯人一道发往北方苦寒之地。
她这才明白贾赦说的:饶她一命,意味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老夏妈一旦意识到自己被姑爷哄了,一路上想尽各种办法要托人给张氏送信。她身上的财物很快都散了出去,那些头发鞋子里藏着的、衣服夹层里缝着的银票,一张张地都送了出去,托人送口信给京里荣国府的国公世子夫人。
她眼看着自己和儿子越走越北,这天气越来越寒冷,她却连个御寒的衣物都买不起了。南边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待熬到了地头,老夏妈无意中向管她的狱卒抱怨起这事,那狱卒一听便笑问她花了多少。老夏妈便老实回答:三百多两。
狱卒惊了:“三百多两?三百多两你都能在这边买个小院子,上下疏通一下,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了。只要你不离开,没人来管你——三年刑满,你再将院子一卖,手里还能攒下点闲钱。你却全送了给人帮你送信?”
老夏妈实在是没想到这一点,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家小姐是我亲自带大的,我就是她半个亲娘……她不会坐看我吃苦。”
“三百两……啧啧,”狱卒感慨与她的出手大方,并不知道她碍于这些银票的面额,没法儿把钱拆开来花。“既有这三百多两花出去,想必这世上总有些忠于人事之人,能替你把信送到的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两个月之后,当老夏妈在瑟瑟寒风之中和其他流刑犯人一道服役的时候,张氏的信真的送到了,上头没有多余的闲话,只有一行字,说是“虽是自己奶的姑娘,哪有亲生的儿子来得亲?”
老夏妈不识字,求了人才晓得自己三百两银竟换来这样一句回话。老夏妈的故事顿时在流刑犯人与狱卒之间传为笑谈,尤其是在狱卒套话,把老夏妈的故事从头至尾都套出来之后。
“天下竟有这样不知羞的人?”人们都这样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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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却借着贾放接送张友士和助产士的机会,将自己查到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贾放。
原本和老夏妈接洽的人都是赌坊的人,贾赦查到赌坊那里,余下的线索就全被掐断了。但是贾赦却因为对方传的一句事主原话,有了怀疑的目标,并且将这个目标告诉了贾放。
“你觉得会是他?”贾放惊讶地问。
贾赦收回平摊在贾放面前的右手,握成拳,点了点头:“虽然我没有多少证据,但直觉应是此人。”
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当着贾放的面把那人当日酒后劝他的原话复述出来,但是为了取信贾放,哪怕是再羞耻再惭愧,贾赦还是断断续续地将自己还记得的复述了一遍。
贾放惊讶了:“顶缸?坑你?大哥,真不是这样的呀!”
贾赦羞愧地道:“现在我也都明白了……唯一遗憾的是赵成那件事我没能尽早动手,以至于线头都断了,现在大哥这里只有猜测,没有实据。”
贾放却冲贾赦拱手道:“大哥,能得一句提醒,已是莫大的帮助。”贾赦连昔日心中那些羞于挂齿的恶念都说了出来,足见他现在对贾放已是一片拳拳关怀之意。
“小弟再多一句嘴——大哥,小弟尝听闻一句话,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①”
贾赦一想,可不是这样的吗?宁荣二府近日来,有多少外患,都仗着一家人一条心,该顶顶,该扛扛,都这么过去了。偏生这一次,一方面是出了内贼,一方面外贼也是利用贾家里人心中的那点儿嫌隙,才险些得逞。
从此以往,整肃仆下,清理仆役的谱系裙带,扫除积弊,方才是他接管荣府之后的第一要务。
一想到这里,贾赦也赶紧向贾放拱手,多谢弟弟提醒。
“老三,哥哥另有一事,想要向你请教。是关于近日找上门的两桩生意,”贾赦见贾放还有点儿空闲,抓紧时间与兄弟商量,“可巧这生意刚好是一黑一白,两样。”
“一黑一白?”贾放倒也生出兴趣,心想总不会是奥利奥吧?
“黑的是石炭,白的是雪花糖。”
贾放:“哦!”他心中有数了。
煤炭古称“石炭”,与木炭相对。这样听下来,倒像是水宪为了这一黑一白两桩生意,找到了贾赦。
“你也知道的,百姓一向不喜欢用石炭,因为实在太难烧了。早年间,四皇子主持赈灾,救济北方来的流民。那时实在没有柴炭了,因此流民营里都是点那石炭。当时德安等县都是怨声载道,说是这石炭极其难点,点燃了又有极大的烟气。德安县整日就见那黑烟滚滚了……”
贾放一回想:这副场景他其实是见过的。
当日他前往流民营去见贾代善,东西两路的流民营他都去过,亲眼见过那里的流民生火造饭,用的是一块一块黑乎乎的炭块。确实,点起来相当困难。
当时他以为是木炭,但现在他对行情了解得多了,知道流民绝对用不起木炭。木炭,尤其是质量好些,银丝炭红罗炭之类,全都被宫中、荣府这样的豪富大族所垄断。平头百姓一般用柴火烧灶烧炕,做饭取暖,对能源的利用效率处于相对较低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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